第十章(第4/7頁)

海的聲音在她形塑的火中穿梭,她認出海潮拍打退去的緩慢節奏,認出呻吟著穿越折斷鐵條的空洞海風。豎琴聲消失了,塔內已空。她把注意力轉回歐溫身上;她被火的思緒遮蔽得半盲,只看見他是一個坐在馬背上略略縮身的影子。一股憤怒開始在她心頭集結,那憤怒不屬於她,而屬於那名在她身上還魂的國土繼承人,它像一道滔天巨浪般湧來,足以將建在巖石上的那座塔連根拔起,沖進海裏。

那股憤怒讓她對奇異的力量有了黑暗的體悟,它對她低語,教她如何讓一塊堅實的石板裂成兩半,如何讓那道細細的黑色裂縫化為寬闊深淵的幻影,吸竭歐溫的幽靈,使他變得沒有名字、沒有記憶。它教她封住自家宅邸的門窗,把活人與死人都鎖在屋裏;教她變幻出一道看似開啟的門,永遠通往自由的幻影。它教她萃取她所感應的海潮、海風與琴聲記憶裏無望的悲傷本質,注入這宅邸的石塊和陰影,使屋裏的人再也不知歡笑為何物。她感覺自身的憤怒和悲傷翻攪起來,就像她先前點燃那火光一樣,其中還摻雜了針對歐溫的、更古老的苦痛與暴怒,直到她幾乎無法區分兩者,幾乎忘記歐溫對她而言只是安恩的一段過去,而不是伊瀧記憶裏那個活生生、可怕又無情的人。

瑞德麗發現自己迷失、淹沒在另一人的仇恨之中。她盲目又恐懼地與之掙紮對抗,不知該怎麽掙脫那股要毀滅歐溫的堅決沖動。她的恐懼逐漸被無助的憤怒取代,仇恨、無情與誤解束縛了她,一如歐溫當年束縛住伊瀧。她醒悟到必須趕在自己毀滅歐溫之前,趕在自己釋放出某種迥異於安恩國土律法的東西、使之直搗安恩國王宅邸之前,迫使在她內心還魂的伊瀧的幽靈首度清楚地看見他們兩人共有的身世,看出歐溫也不過是受制於那身世定規的可憐人。

她竭盡匪夷所思的力氣,從火光中逐一勾勒出眾王的臉,從那片黑暗空洞的暴怒悲傷中奪回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歷史,叫出這些沒了武器、丟了王冠、啞然站在大廳另一端面對她的人的名字:阿廓爾、受喪子之痛詛咒的歐洛、會說豬語的納米爾、為了一顆有六百年歷史的頭顱受她使喚的法爾、與隼鷹一同為保衛家園而死的埃符恩。火焰在他們四周消退,變成照在石板地上的陽光,她再度看見至尊的豎琴手站在眾王之間。她看見歐溫,他已下馬站在馬旁,低頭把臉埋在馬背上。然後她看見歐溫腳邊那塊石板整個迸開一道黑色扭曲的裂痕。

瑞德麗叫出歐溫的名字,也因此似乎重新清楚地看見他——他是一個讓人恐懼的幽靈,一個幾世紀前曾是安恩國王的死人。她內心的仇恨只能微弱地對抗他,對抗她能明辨的力量。那仇恨再度翻騰,接著像一波無力的浪潮一樣退去,放開了她,留下她瞪著那塊綻裂的石板,不知自己從此在這大廳裏會背負什麽樣的名字。

她發現自己抖得非常厲害,幾乎站不住。她身旁的盧德伸手來扶,但他自己似乎也頓失力氣,碰不著她。她看見杜艾瞪著那塊石板,慢慢轉過頭來注視她,一聲啜泣灼燒著她的喉頭,因為杜艾竟也叫不出她的名字了。她的力量讓她無處安身,讓她一無所有。她的視線滑下杜艾的臉,落在腳邊介於兩人之間的一片黑暗上,而後慢慢醒悟到這片黑暗是個橫越地板的影子,在這座滿是沒有影子的死者的大廳裏。

她轉過身,佩星者站在門口。只有他一個人,跟隨歐溫前來的幽靈都已不見蹤影。他注視著她,從他眼神裏,她得知他已看見了多少東西。她無助地凝視他,他輕聲說:“瑞德麗。”話聲中沒有警告,沒有評判,只有她的名字;這樣的認知和接受讓她幾乎掉下眼淚。

佩星者終於進門。他衣著簡單,看似沒有武裝,幾乎毫不起眼地穿過沉默的眾王,卻吸引了他們的注意。一路尾隨他們進入安紐因的那股黑暗糾纏的痛苦、仇恨和力量,此時不再是巫術的強大陰影,而是他們全都認得的東西。摩亙的目光掠過一張又一張臉,落在岱思臉上,他停下腳步;瑞德麗毫無防備的開敞心智感到他的記憶一湧而上,震動了他內心最深處。他再度舉步,緩緩前進,眾王從豎琴手身旁無聲退開。岱思低著頭,似乎正聆聽這段漫長旅程的最後幾步,對他們兩人而言,這旅程早在俄倫星山就已展開。摩亙走到他身旁,他擡起臉,陽光無情地刻畫出他臉上的紋路。

岱思語調平板地說:“在俄倫星山,你從至尊的腦中取得什麽樣的正義訓誨?”

摩亙舉起手,反掌狠狠往豎琴手臉上一摑,連法爾的眼都為之一眨。豎琴手搖晃欲倒,勉強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