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連著兩天,翠斯丹不肯跟任何人說話。布黎·柯貝特萬分掙紮,一方面想送她回家,卻又萬般不願碰上那些受騙的護衛船只和獨眼的伊姆瑞斯王子。他咒罵了一天,最後屈服於翠斯丹一言不發、充滿責備之意的堅定決心,猶豫不決地繼續向北航行。兩天後,她們已將伊姆瑞斯海岸線拋在身後,接下來好一段時間,放眼望去盡是赫倫海濱無人居住的森林和綿長延伸的荒脊山丘,使她們的心情逐漸輕松。風勢輕快,布黎·柯貝特在日復一日的陽光下氣色紅潤愉快,對水手的發號施令一刻也不放松。侍衛不習慣無所事事,便在船長室的墻上掛設一只標靶,練習擲飛刀。有次船突然一陣搖晃,她們拋出的刀完全偏離目標,差點砍斷一根纜繩,之後布黎就不讓她們繼續練習了,於是她們改釣起魚來,長長的釣線拖曳在船尾後方。水手倚著欄杆觀望,猶記飛刀射進船長室墻壁的致命颼颼聲,因此接近時總小心翼翼。

瑞德麗試圖安撫翠斯丹,但徒勞無功,翠斯丹只是疏遠、安靜地站著看向北方,仿佛在陰沉地提醒她們記住這趟航行的目的。於是瑞德麗放棄了,不再打擾翠斯丹,自己也安靜地獨處,讀讀盧德的書,吹吹從安紐因帶來的笛子,就是赫爾的埃裏歐為她制作的那支。一天午後,她坐在甲板上吹奏安恩的歌曲及宮廷舞曲,還有席翁妮多年前教她的那些哀愁的民謠情歌,不知不覺吹起一段簡單憂傷的曲調,她想不起那曲子的名字,吹完後卻發現翠斯丹從欄杆旁轉過身,正注視著她。

“那是赫德的曲子。”翠斯丹突然說。瑞德麗把笛子擱在膝上,回想著。

“是岱思教我的。”

翠斯丹動搖了,終於從欄杆旁走到瑞德麗身邊,坐在溫暖的甲板上,面無表情,也不言語。

瑞德麗看著笛子,輕聲說:“請你試著諒解。摩亙的死訊傳來時,感到悲痛的不只是赫德,更包括全疆土內曾經幫他、愛他、擔心他的人。萊拉、布黎和我之所以那麽做,只是希望不要再讓全疆土的人,尤其是你國內的人民,又為你擔驚受怕。近來赫德似乎是個很特殊又很容易受傷害的地方。我們無意傷你的心,但我們也不想再因你出了什麽事而傷自己的心了。”

翠斯丹沉默不語,慢慢擡起頭來,向後靠在船側。“我不會出事的。”她注視瑞德麗片刻,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那時候你願意嫁給摩亙嗎?”

瑞德麗嘴角微彎:“我等了兩年,等他來安紐因向我求婚。”

“我真希望他去找過你。他從來都不是很明理。”翠斯丹屈起膝蓋,下巴抵在膝上,沉思著,“我聽商人說,他會易形,可以變成動物。這讓埃裏亞很害怕。你會不會?”

“易形?不。”瑞德麗握著笛子的雙手微微一緊,“我不會。”

“而且他們說——他們說去年春天摩亙找到一把鑲著星星的劍,還用那把劍殺了人。這種事聽起來很不像他。”

“確實不像。”

“不過葛陰·歐克蘭說,如果有人要殺摩亙,他總不能呆站著讓人殺。這蠻合理的,我可以了解,可是……發生了那件事,再加上有人為他做了一把豎琴和一把劍,而那些東西屬於他是因為他臉上有三顆星,這一切讓他好像再也不屬於赫德,好像再也不能回來做那些他向來都在做的簡單事情,像喂豬、跟埃裏亞吵架,或在地窖釀啤酒之類的。那時候他好像就已經永遠離開我們,因為我們不再真正認識他了。”

“我知道。”瑞德麗低聲說,“我也有那種感覺。”

“所以——從這個角度說來——他的死沒那麽令人難受。真正難受的是知道……知道他死前經歷了什麽,卻又沒辦法——沒——”翠斯丹聲音顫抖起來,手臂緊緊掩住嘴。瑞德麗仰頭靠在船側,看著船帆下端的橫桁投射在甲板上的陰影。

“翠斯丹,在安恩,國土統治力的傳遞是件復雜又嚇人的事,聽說那感覺就像突然多了一只能在黑暗中視物的眼睛,或者多了一只能聽見地底事物的耳朵……赫德也是這樣嗎?”

“好像不是這樣。”翠斯丹思索著這個問題,聲音逐漸平穩,“事情發生時,埃裏亞正在田裏。他只說,他突然感覺到一切——樹葉、動物、河流、秧苗——一切突然都有了意義,他知道它們是什麽,也知道它們為什麽是它們。他試著解釋給我聽,我說,一切在這之前也一定都有意義啊,至少大部分事物是這樣。但他說那感覺不一樣,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切,就算看不見,也能感覺到。他沒辦法解釋得很清楚。”

“他感覺到了摩亙死去嗎?”

“沒有。他——”翠斯丹的聲音戛然而止,她雙手動了動,在膝上握緊,繼續低聲說,“因為那樣,所以埃裏亞說,摩亙死的時候一定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