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8頁)

瑞德麗的眼神從那塊小石頭上擡起,沿著長長散落的石塊看去。平原上除了這些石塊,一片空蕩,只有葉緣銀白的草和一棵孤零零的橡樹,給海風吹得糾結歪扭。無雲的蒼穹往上延伸,積累起一片廣袤的虛無。她心想,不知什麽樣的力量才能讓這些石塊再度掙脫地面,高指向天,一塊堆疊一塊,為了某個難以了解的龐大目標建起,讓人從遠方就看得見它閃耀著力與美,以及風一般的自由。但這些石塊靜躺不動,讓大地牢牢抓住,沉睡。她低聲說:“沉默。”風於是止息。

那一瞬間,瑞德麗感覺全世界仿佛都停了。草在陽光下動也不動,石塊的影子在地上顯得整齊壅塞,就連崖下轟隆澎湃的浪濤都靜止了,她吸入的那口氣也停在嘴裏。艾斯峻碰到她,她意外地聽見他拔劍出鞘。艾斯峻把她拉到身邊,緊緊抱住,隔著鎖子甲冰冷交織的金屬,她感覺得到他的心在狂跳。

從世界核心傳來一聲嘆息,一波似乎無盡翻騰湧高的浪潮拍岸又退去,撼動崖壁。艾斯峻放下手,瑞德麗向後退開,看見他的臉,那扭曲空洞的神情令她害怕。一只海鷗在崖邊盤旋鳴叫,然後消失。她看見艾斯峻打了個冷戰。他簡短地說道:“我嚇壞了,沒辦法思考。我們走。”

兩人沉默著騎馬下坡,騎向山下的原野,沿著往北的繁忙道路入城,穿越一片田野,那裏滿是剪了毛、感到屈辱而鬧哄哄的綿羊,直到這時,艾斯峻臉上蒼白、私密的驚恐才逐漸退去。瑞德麗瞥了他一眼,感覺又可以接近他了,便輕聲問道:“剛才是怎麽回事?一切似乎都停了。”

“我不知道。上次——上次我有那種感覺的時候,愛蕊爾·伊姆瑞斯死了。我剛才很怕你會出事。”

“我?”

“她死後,國王把易形者誤認為妻子,共同生活了五年。”

瑞德麗閉上雙眼,感覺內心有某種東西突然開始累積,仿佛是一聲想對艾斯峻喊出的嘶吼,連羊群的聲音都會淹沒。她握緊雙手,抑制著,直到艾斯峻喚她,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停下腳步。她睜開眼睛說:“至少他不需要將國土繼承人關在海邊的塔裏。艾斯峻,我想我內心有某種休眠的東西,如果讓它蘇醒,我會後悔一輩子。我身上流著一個易形者的血,也擁有一部分他的力量,有這種東西不是什麽好事。”

艾斯峻那只完好的眼睛恢復沉靜,似乎正以超脫的態度探索她的謎題中心。“信任你自己。”他建議。瑞德麗深吸一口氣。

“這就像是要我閉著眼睛踩在自己編結的線團上。你對事情的看法很正面啊。”

艾斯峻輕輕握了握瑞德麗的手腕,兩人再度策馬上路。她慢慢張開手,發現手裏那顆小石頭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回到國王宅邸後,萊拉來找瑞德麗講話。瑞德麗坐在窗邊,看著手裏如水滴般閃光的東西。“你想出計劃沒?”萊拉問。

瑞德麗擡起頭,察覺萊拉像只被迫馴服的受困動物,緊繃、克制的動作中有著坐立不安的挫折感。她努力整理思緒。

“我想,如果能讓翠斯丹上路回家,或許可以說服布黎·柯貝特在駛出河口後把船轉向北。可是萊拉,我不知道要怎麽說服艾斯峻·伊姆瑞斯讓我們離開。”

“這是我們自己的決定,跟伊姆瑞斯沒關系。”

“要說服艾斯峻或荷魯,可就難了。”

萊拉突然轉身離開窗邊,踱步到空蕩蕩的爐柵旁,又折回。“我們可以另外找一艘船。不行——他們只要在船出港時搜尋我們就行了。”她看起來惱得足以動手將不是武器的東西扔出去。然後她低頭瞥一眼瑞德麗,出人意料地問:“怎麽了?你看起來心煩意亂的。”

“的確。”瑞德麗訝異地答道,低下頭去,合起手再度握住石頭,“艾斯峻——艾斯峻告訴我,他認為摩亙還活著。”

她聽見萊拉的話哽在喉嚨裏。萊拉突然在她身旁坐下,雙手緊抓巖石窗台,臉色蒼白。她終於又發得出聲音了,懇求地說:“他——他為什麽這麽想?”

“他說,摩亙在找一些答案,但死亡不是其中之一。他說——”

“這就表示摩亙失去了國土統治力。那一直是他最害怕的事。可是沒人——除了至尊之外,沒人能奪走國土統治力那種本能,沒人——”萊拉停頓不語,瑞德麗聽見她突然咬緊了牙關。瑞德麗疲倦地往後一靠,掌中的石頭像淚滴閃爍。萊拉再度開口,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聽起來很陌生:“他做出這種事,我要殺了他。”

“誰?”

“亟斯卓歐姆。”

瑞德麗欲言又止,等待那陌生聲音在心裏激起的寒意退去,才謹慎地說道:“你得先找到他才行,而這可能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