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手種紅藥

貴妃薨,上慟,晉皇貴妃,輟朝三日,以示榮寵。定謚號曰∶慧賢純恭哲憫顯承慶皇貴妃。

東西十二宮愁雲慘霧,皇貴妃以下品階的妃嬪按制著素服,摘了頭上絡子,不乘肩輿,步行從四面八方湧進建福宮。磕頭、拈香,不論是真傷心也好,假難過也好,一個個在重重帳幔底下俯地趴著。和尚道士的誦經聲,混著木魚聲、如潮的哭靈聲,聒噪得人難耐。

錦書在兩廊下跪著,擡眼瞧,二皇子在供桌旁給前來祭拜的族裏長輩答禮。銀盆裏不停燒化著冥帛紙錢,他離火近,叫火一烤,兩頰潮紅,兩個眼睛腫得胡桃似的。

皇帝倒沒看見,她心裏記掛著,又不能抽身出來,只聽見院裏堆放的紙馬紙轎,金庫銀庫被風一吹,嘩啦啦的直響。

實在是無淚可流,只好跟著邊上幾位妃嬪幹號,再不然就趴著數磚頭縫兒。好容易熬到她們這起兒人盡完了孝道,大家跪得腿肚子直抽筋,身邊伺候的丫頭來扶了,紛紛退到配殿裏去歇著,吃了些供果湯餅,就聚在一處逗咳嗽閑談。

錦書新晉的位份,前陣子又鬧了大動靜,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帝扛回養心殿的,目下一氣兒晉成嬪位,聖眷隆厚可想而知。人到了高處就有人觍臉巴結,幾位前頭指著她罵的貴人來套近乎,一口一個謹姐姐,什麽一家子,什麽大人大量,好話連成了串兒,說起來就跟唱歌似的叫人受用。錦書性子淡,也知道她們裏頭沒幾個是真正待見她的,隨意應承了兩聲就作罷了,只倚在圈椅裏篤悠悠地喝茶。

春桃進來蹲個福道:“主子,太皇太後打發人來傳話來,說看看這兒祭拜完了沒有,要是完了,太皇太後有事兒吩咐,叫主子回慈寧宮去呢!”這本來就是錦書事先安排好的,讓春桃瞅準了時候來喊人,辭出去有了由頭,也不至於落人口實。

她站起來施施然蹲了蹲,“對不住諸位娘娘了,老祖宗那兒傳呢,我先過去了,回頭咱們再聚。”

惠妃道:“喲,那你快去,指定是有什麽要緊的差事。咱們姊妹有的是聚的時候,老祖宗那兒可要仔細的。”

錦書笑了笑便轉身出了偏殿,才走到廊子下就聽裏面酸腔酸調地說:“你們瞧,逃宮還逃出功勞來了,非但沒有開發,還晉了位份!到底人家出身高,咱們倒成了那泥豬癩狗了。”

然後是亂哄哄的附和聲,惠妃的嗓門兒尖,一下就能聽出來,她哼了一聲道:“不過依仗著年輕,過陣子你們再看,憑她什麽帝姬都不中用!男人,哪個不是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咱們爺對她也是圖一時半會的新鮮,等後勁兒一過,早晚也是要撂開手的。”

“話是沒錯兒,可萬歲爺如今誰的牌子都不翻,沒了恩澤,原說菩薩前頭求個一兒半女的想頭也掐了,還指著什麽?”有人長籲短嘆。

屋裏沉寂了一會兒,又有愛挑事兒的問:“位份是晉了,開臉了沒有?”

妃嬪們吃吃地笑起來,“瞧你平日不哼不哈的,還挺愛打聽!沒聽說臨幸,可那位在禦前伺候了那幾天,怕是早八百年就吊了膀子了。”

立馬又是一屋子的酸氣沖天。

錦書又臊又恨,漲紅了臉,脆脆看見了忙來寬慰,“主子別氣,理她們幹什麽!虧得都是有品級的命婦,我打量倒像外頭的混賬老婆,大嘴叉子一張,整天的嚼舌頭!她們是眼紅,死介掰咧地糟踐你,你要是給氣著了,那不著了她們的道兒?”

“可不,她們抽她們的瘧疾,您樂意就聽,不樂意,只當她們拔塞子。”

春桃和脆脆左右扶著她下台階,晉了嬪位穿戴上變了,腳上再不穿青口鞋了,換上了顯身份的花盆底兒,只是起坐都要人搭手,非常麻煩。

錦書不太樂意,嘟囔著,“回了毓慶宮我非得做雙拖履穿。”

“哪裏能勞動主子娘娘!”脆脆笑道,“您的用度自然交給我們操持,您得了閑兒,還是給萬歲爺做吧!”

三個人出了建福宮上甬道,錦書轉臉問:“他這會子在哪兒?”

春桃故意逗她,斜著眼道:“奴才們孥鈍,敢問主子嘴裏的‘他’是誰?”

錦書嘟著嘴紅了臉,不知怎麽,昨兒回來老想起他憔悴的樣子,想一回疼一回。這人雖可恨,可前陣子也把他折騰得盡夠了。那天在泰陵裏冷不丁的一瞧,胡子拉碴的,兩眼通紅。他手底下的那幫子臣工八成沒見過他那模樣,皇帝金尊玉貴,一片肉皮兒、一根頭發絲,都有專門伺候的人打點,從來都是幹凈利索無可挑剔的。她出逃之前還是芝蘭玉樹的尊容,兩天沒見就弄得活像個囚犯,那時候她除了對他突然出現的震驚,心裏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作痛。可惜他後來做了這樣的事,狠狠把她打進了地獄,倘或換種法子,也許這會兒兩個人就能好好的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