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怨懷無托

小殿裏歡聲笑語,大家都盼著二月快到,似乎一進二月就有了新希望,一切難題都會迎刃而解了。好容易騰出了空,輪著慈寧宮崔總管和坤寧宮金總管不當值,錦書下了差事,趁著宮門沒下鑰,拿紅漆食盒裝著壽膳房出的大小八件往體和殿的東梢間裏去,這是給崔貴祥磕頭,認幹爸爸去了。

體和殿東梢間是崔在宮裏的下處,金迎福是牽線人,他不厭其煩地促成了這件事,提著羊角燈引她在甬道裏穿行,一面誇錦書有福,一面又掏心掏肺地說崔有多不容易。

錦書默默聽著,順嘴應承兩句,心裏琢磨著壞處總不會有,既然認了幹閨女,往後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再說打她進慈寧宮那會兒起,崔貴祥就挺照顧她的,要認他做幹爸爸,倒也樂意。

拐了幾個彎就到了崔的榻榻裏。金迎福進門就喊,“給老兄弟道喜了!我今兒做回送子觀音,給您送個活蹦亂跳的大閨女來了!”

崔貴祥正由徒弟伺候著洗腳,一下子蹦起來,哎喲一聲忙擦了兩把直迎出來,笑道:“來啦?”

金迎福點點頭,“來了,專等天擦了黑才走的。”

崔總管臉有點浮腫,兩個眼袋大大的,可卻是滿面的笑意,喜滋滋地透出和樂來。待聖人似的把金迎福供到上座兒,親自沏了茶敬上,賠笑道:“您受累了,我這兒不知道怎麽謝您呢!”

金迎福道:“別忙謝我,咱們穿開襠褲就認識,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的把兄弟,看見你有依靠,我比你還樂呢!”對錦書招手道,“快來,好孩子,給你幹爸爸磕頭。”

錦書把食盒交給小太監,旁邊崔的幾個貼心的徒弟燃起了紅蠟燭,點起了高香,捧來了跪墊兒,躬身道:“姑奶奶,行禮吧。”

錦書扶著崔貴祥坐下,退後兩步整好了行頭,鄭重請個雙安,然後雙膝跪拜下去磕頭,邊磕邊掉眼淚,趴在跪墊子上哽咽,“錦書給幹爸爸請安,幹爸爸吉祥。蒙您不嫌棄,往後我就是您閨女了,我一定孝敬您,給您端茶遞水,養老送終,不辜負您對我的厚愛。”

崔貴祥受了三個響頭,一下像找著了依托。自己八歲上就凈了身在南苑王府裏當差,老家的人都死絕了,連個外甥侄兒也沒留下,本來是孑然一身了,到老死拿草席卷上,往海甸的恩濟莊裏一埋就算完了,從沒想過死後還能有供奉,有人逢著過年過節的還能念叨上他兩句。沒有的時候沒念想,一旦有了就不一樣了,什麽算計利用都是前話兒,眼下心裏蹬蹬的,熱乎得能叫他笑出聲來。他很想放開嗓子號哭一把,又顧忌叫人聽見,往後她閨女有了三災八難的活動不開。

他老淚縱橫,腿肚子顫了,聲音也啞了,抹了把眼淚扶起錦書,“好丫頭,往後你就是我親閨女,你叫我聲幹爸爸,我要對得起你這一呼。你只管放心,我處處為著你,一定叫你平平安安的。只有一點,你別嫌我這個幹爸爸不體面,我是個下等奴才,跌你的份兒。”

錦書肅道:“您別這麽說,我命不好,身份又這樣的尷尬,真怕給您惹來什麽災禍。”

到了這時候,大有苦命對苦命,淚眼對淚眼的意思,又是通抱頭痛哭。金迎福勸道:“行了,喜興的日子,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多不吉利!往後你們爺倆相互照應著點,比什麽都強!老的多護犢子,小的將來有了升發別忘了恩德,就成了。”

錦書屈了屈腿,“諳達說得是,我記下了。”

崔貴祥眼下不願意說什麽升發不升發的,就怕傷了父女的情分,連忙道:“我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能得不著這麽個閨女!您瞧瞧,多齊全的孩子!若非遭了這個難,我就是在跟前伺候都不夠格的。”

金迎福笑道:“甭說這個了,既叫了聲幹爸爸,那往後就是一家子,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兒,多生分”使了個眼色給邊上小太監,“別顧著抹眼淚了,快上湯團啊,一塊兒吃個團圓飯,父女兄妹的有個照應。”

熱騰騰的百合芝麻湯團上了,統共是六碗。錦書一碗碗接過來端到在場的每個人手上,對崔的徒弟們納了個萬福,“師哥們有禮,日後勞師哥們替我多周全了。”

那三個徒弟把碗一擱,馬蹄袖甩得山響,齊齊地打了個千兒,“姑奶奶客氣,奴才們定當盡心竭力。”

金迎福笑起來,“這幾個猴崽子,就是做奴才的料!嘴裏叫著姑奶奶,還管自己叫上奴才了。”

崔貴祥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他常說滿招損,謙受益,帶出來的徒弟自然個個都是好料子。他笑了笑,“這就對了,不論什麽時候都拿自己當小菜碟,這樣才能得人待見,討人喜歡。”

錦書端碗湯團給金迎福,“諳達賞個臉,和咱們一道討個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