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輾轉兒女事(第3/9頁)

一想到這樣的目光下將選擇的道路,郗彥心涼徹底,撫摸在她面頰上的手慢慢僵冷。

既無將來,何苦牽絆。無論她是為了愧疚還是其他,今日的自己空留一身病體,剩余的生命裏唯見漫漫黑夜、滿途荊棘,如今的苦,將來的痛,自己獨自承受本已足夠。

念及此處,郗彥目光愈見冷硬。他側過身,手在衣袖下輕輕握緊,那掌心所沾的寒涼濕潤,盡是她的淚——相守不能,相忘不能,狠心的退卻抑或試探的前行,原來都是不堪忍受的撕心裂肺。

淡涼的月光下,郗彥靜佇不動的身影僵似石化,夭紹輕輕握住他的手,掌下所觸冰冷一片,毫無活人的溫度。她心驚心涼,這才知道,眼前的人對她而言,雖是觸手可碰,卻已是生死之隔也難以匹及的遙遠。她如今能做的,或許只能是默默地凝望,靜靜地守候。

郗彥掙脫開她的手指,關上窗扇,重新燃起了燭光。

他的面色已如常淡然,坐在書案後,提筆蘸墨,剛要落字,夭紹卻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麽。”她坐去他身旁,自袖中拿出昨夜在行宮收到的神秘卷帛,“有人給我密信,因為這個,我才認定你是阿彥的。”

郗彥看著帛書上的字,眉梢淡淡一揚,目中微起欣慰之色。

“少卿才是憬哥哥。”夭紹道,“當初我中了雪魂之毒昏迷多日,世事不知,醒來之後別人告訴我說郗家少公子郗彥逃出天牢,湘東王蕭璋奉旨追捕,至怒江之畔時將其就地正法……如今想來,當年蕭璋追殺的應該是憬哥哥,對嗎?”

郗彥苦澀一笑,輕輕點頭。

“原來我竟是一直誤會了大舅父,他該是把憬哥哥當作你救下的。”夭紹心中澀然,又道,“憬哥哥不知何故失了八年前的記憶,一時怕是不能接受這般離奇的事,我們不要太過於逼著他。”

郗彥默然頷首,將手中帛書湊近燈火,對著那龍飛鳳舞般的潦草字跡研究半晌,微微皺眉。

夭紹忍不住問:“我未看清送信之人的模樣,你有頭緒嗎?”

郗彥搖了搖頭,卷起帛書,放在一旁。

一時兩人又是沉默,夭紹遲疑了許久,艱難出聲道:“阿彥,當初……是因我之過讓你我二人都中了雪魂之毒。可宮中藏有的唯一一朵雪魂花卻被婆婆用來救我的命,你如今又找不到解毒之藥,不知道我的血可不可以……”

如此荒唐!郗彥聞言惱火不已,橫眸冷冷盯著她。

夭紹被他深厲的目光看得瑟瑟一顫,輕聲道:“我只是想救你。”

郗彥滿心無奈,既感她的癡,又不忍她這份近乎怯怕的擔憂,伸出手臂,想要如年少時一般,將不安慌亂的她輕輕抱入懷中。然而手臂剛擡,卻又止住。

夭紹望著他慢慢垂落的衣袖,愣了一瞬,怔怔流下淚來。

夜過子時,洛都萬籟俱寂。

城北的宮闕燈火暗淡,廣袤的殿宇沉寂在濃濃夜間,如同被黑色浪潮覆沒。昭慶殿暖閣裏,舜華寫就回稟沈太後的密信,不顧身心疲倦,起身再一次去夭紹的寢殿探望,豈料入目仍是一殿空寂,不見人影。

這丫頭怎麽如此不知分寸?舜華蹙眉,心中又惱又憂。

掩了殿門轉身之際,見一旁蕭少卿的殿閣裏燈燭依然高照,想了想,移步走過去。推門入殿,撲面而聞一股濃烈薰人的酒氣。

舜華雙眉蹙得更深,轉眸只見殿側窗扇大開,蕭少卿站在窗旁,如此寒冷的冬夜,他卻未著狐裘,一襲銀色長袍,衣襟微微敞開,面色潮紅異樣。

舜華忙出殿喚來侍女去煮醒酒湯,又將榻上的狐裘披在蕭少卿肩上,責道:“怎麽一個人喝這麽多酒?夭紹呢?”

“想必是去了雲閣吧。”蕭少卿話語淡淡,唇邊笑意微寒苦意。

雲閣?舜華有些了悟,望了他一會,不動聲色道:“說起雲閣我倒想起一事,剡郡雲氏族長的夫人是我的舊識,她極善醫道,許對你的失憶之症有痊愈的辦法。”

蕭少卿轉過頭,雙眸透澈深遠,一霎竟不帶絲毫酒意。

舜華微笑道:“過幾日雲濛和他夫人會來洛都,你若有意,我可以為你引見。”

蕭少卿闔起雙眸,揉按著額角,半晌輕輕一笑:“見見也好,有勞姑姑。”

(三)

豫征元年十一月初八,帝婚盛日。晨曦初逸之際,宮闕北隅鐘鼓聲便嗡嗡蕩起。卯時天光漸白,帝後輿駕自含元殿而出,於宮城前換乘駟馬金鹍車。自宮城至明慶門的禦道上,紅錦迤邐,流幛如水,飛津橋下,公侯高冠,命婦深衣,赪丹班次各按品章侯立,恭送帝後輿駕離宮。

辰時,金鹍車駛至明慶門外的宗廟,在此等候的趙王司馬徽忙縱馬迎上。

明妤剛下車輿,一擡目,便見緋紅的霞暉間,跨馬而來的男子玉甲金衣,身姿英挺。她微微怔忡,一瞬竟以為自己又沉入了不知多少個深夜癡留徘徊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