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輾轉兒女事

(一)

這夜洛都雲閣莊園燈火零星,重重樓台與繁密樹木在此昏暗光線間陰影叠起。竹林之畔的書房燈燭未燃,更是一片深透的漆黑。一道白影自竹林小徑中閃出,悄然入了書房,在墻側的書架上翻找不停。

折騰許久,終於找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白衣人眉飛色舞,將那卷帛書塞入袖中,再度小心翼翼摸至門邊。手指剛碰觸到門扇,竟聞室中火石聲“嚓”地一響,眼前驟有燭光亮起,將他偷偷摸摸的狼狽模樣照得無處可遁。

白衣人吃驚回首,望著靜靜坐於書案後的青衣男子,笑得勉強:“瀾辰,你何時來的?”

雲憬揚眉,目光瞥過他藏著帛書的衣袖,淡然一笑。

沈伊整整衣袖,輕咳兩聲:“聽聞這次北帝大婚宴上將以宮釀赤雪醇招待賓客,鐘叔說雲閣也收到了大婚的請柬,我是想——”

他只管嘮嘮叨叨轉移話題,雲憬聽得不耐,猛自案邊玉匣中拈起兩粒棋子甩出。遽然撲面的兩道細芒煞是鋒銳,沈伊下意識地揚手去擋,豈知棋子依勢下落,嘶然一聲劃破了他的衣袖,一卷帛書從中掉出,落在地上。

燭光明朗,照得卷帛封印之處“漠北雪山圖志”六字清晰入目。

沈伊看了一眼雲憬,不再裝腔作勢,嘆道:“早知道一切都瞞不過你,不過,你的一切就能瞞得了我嗎?”

雲憬冷眼看他,不置可否,起身拾起地上的帛書。

“你是阿彥。”沈伊輕聲道。

雲憬目光猛地一滯,不覺身體僵硬。

此言一出,沈伊倒顯得冷靜從容起來,理理碎裂的衣袖,緩緩道:“其實我早就開始懷疑,不過直到上次在鄴都采衣樓時我才肯定。尚所言你身上的毒,想必還是當年因小夭無意之過而中的雪魂之毒,是不是?”

雲憬轉過身,定定望著他。

“你不必再偽裝了。”沈伊微笑,“我知道你這八年為何一直瞞著我,我也知道你其實並不想我摻和這些事,只不過——”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以異常端肅的神色認真道,“無論當年我祖上做錯了什麽,無論沈氏與郗氏宿仇幾深,這些都並非是我願去雪山尋找雪魂花的真實原因。先輩們的恩恩怨怨早已說不清,如今我想幫你,只因為你是我的兄弟,彼此的痛和難從我們相識之始就是感同身受的。我們之間不需論恩仇,不需論虧欠,只論情義。你如今在洛都與尚謀劃著什麽我心知肚明,這種境況下,你必然沒有時間去尋雪魂花。我本就是世間閑人,為你去一趟雪山無論如何都是應該。”

雲憬默然望著他,良久,才走到書案前,提筆寫道:“雪山路途遙遠,地勢險惡,尚與我在那裏尋找三年都無果,如今你去了又有何用?更何況現在北疆遍地戰火,要去雪山談何容易?不要胡鬧了。”

“什麽胡鬧?”沈伊滿不在乎地一笑,“你們找不到雪魂花自是你們的事,我不去親自找一找,一世也無法死心。北疆戰火雖猛,怕是還禍及不到我身上,你放心。”

雲憬提了筆還要再勸說,沈伊卻趁他分心之際再度奪回地圖,藏至懷中,就此起身離開,留下話道:“北帝大婚後,待我母親回了鄴都,我便北上雪山。”

他言辭利落,走得很是瀟灑,豈料剛打開門,視線觸及台階下怔立的紫衣少女,頓時一個激靈。

“夭紹?”沈伊即驚又憂,“你怎麽來了?”

夭紹不語。她的面容隱在帷帽輕紗之後,沈伊只依稀可見那雙眸間瑩瑩閃爍的淚光,不覺一愣,再回頭看一眼房中面色蒼白的雲憬,輕輕嘆息:“小夭,你來多久了?”

“不久,”夭紹微微含笑,“恰目睹了你為賊被抓的經過。”

沈伊訕訕得說不出話,夭紹深深吸了口氣,緩步走上台階:“我有話要問他,伊哥哥你……”

這兩人相對時的風潮湧動讓沈伊早已難忍,忙道:“我先走,你們聊。”他將夭紹推入室中,關門的刹那,但見雲憬長眉緊緊擰起,燭火映照的眉目再作冷漠之色,但眸底深處那縷慌亂卻已將他此刻的心境透露分明。

隱忍再好,到底還是藏不住心底那不可斷卻的眷戀。

沈伊嘆息著走下台階,回過頭,卻見修竹旁不知何時站著一位黑衣男子。

“尚?”他似悟到了什麽,“是你告訴小夭的?”

商之道:“是她自己發現的。”

“她自己發現的?”沈伊有些糊塗。

為免打擾到書房二人的談話,沈伊與商之遠離竹林,來到池邊亭閣。欄杆下一泓池水波瀾不興,深沉莫測恰如兩人此刻的思緒。一時各腹心事,靜默無言,直待聽聞空中驟起的飛鷹低嘯,商之才微微伸臂,宋玉笛的光華劃過夜色,飛鷹迅速墜落,停在欄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