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1.

四月初七,橘諾行刑之日頃刻至。

鳳九依稀記得,她姑姑白淺曾念給她一句凡人的詩,意圖陶冶她的氣度。這句詩氣魄很大,叫作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

鳳九很遺憾,問斬橘諾的這個靈梳台上,沒有讓姑姑瞧見自己看勁松仍從容的氣度。雖則她這個氣度其實也是被逼出來的。

據傳那把聖刀挑食,從來非鮮血不飲,她那個朝聖刀扔血包的大好計策不得不作罷,事到臨頭,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不過,她豁出去勇鬥猛虎智取上君,雖則徒手握上刀鋒時,額頭冷汗如瀟瀟雨下,但好歹沒有半途掉鏈子,風風光光地救下了台上一對小鴛鴦,也算出了風頭。

唯一可嘆之事是在水月潭時忘了同息澤對一對口徑。

不過好在近日上君估摸也尋不見他。那日她同息澤在水月潭入口分手,息澤說他要出趟遠門,十日後回歧南神宮,倘有事可去神宮尋他。

她思量片刻,覺得需先封個書信存著,待息澤回神宮時即刻令茶茶捎過去,將此彌天大謊囫圇個圓滿,這樁事才真正算了結。

再則,除了給息澤的這封書信,還要給沉曄寫信。

還不是一封信,是許多許多封信。

她瞧著自己被包成個肉饃饃的右手,十分頭疼地嘆了口長氣。

鳳九自然曉得,靈梳台上阿蘭若對沉曄的拼死相救,絕非只是為了惹怒她的父親。

據陌少所言,阿蘭若性子多變,沉靜無聲有之,濃烈飛揚有之,吊兒郎當亦有之,但往她心中探一探,其實是個愛憎十分分明之人。譬如上君君後自幼不喜她,她便也不喜他們。陌少自幼對她好,她便謹記著這種恩情。但為何沉曄素來不喜她,她卻在靈梳台上對他種下情根,這委實難解。

或者說天底下種種情皆有跡可循,卻是這種風花雪月之情生起來毫無道理,發作起來要人性命。

從前,靈梳台橘諾受刑後,後事究竟如何?

據蘇陌葉說,四月二十八,沉曄只身入阿蘭若府,被老管事安頓在偏院。阿蘭若上午習字下午聽曲,入夜同陌少辯了幾句禪機,未去瞧他。次日袖了幾卷書,在水閣旁閑閑消磨了一日,又未去瞧他。再日天陰有雨,水閣不是個好去處,便在花廳中擺了局棋自在斟酌,亦未去瞧他。

入夜老管事呈報,說他頭一日便照著公主的話轉告過神官大人,他此來府中乃是貴客,若是那一進偏院不合他意,府中還有些旁的院落可騰出來,府中各處除了公主閨房,他閑時都可隨意逛逛,尋些小景聊以遣懷。

但這三日來,神官大人卻一步未邁出過偏院,且看得出他心緒十分不佳,時時蹙眉。

再則,他雖照著公主的吩咐,預先去神宮打聽過神官大人的口味,但按著他口味做出來的飯菜,他動得其實也少。

此種情勢他不曉得如何處置,特來回稟。

老管事袖著手,豎著耳朵聽候她的吩咐。

阿蘭若沉默片刻,信手拈了本素箋,蘸墨提筆,寫了一封信。

這是她寫給沉曄的第一封信。

阿蘭若一生統共給沉曄寫了二十封信。同沉曄決裂時,這些信被還到了她手中,她死後這些信則輾轉到了蘇陌葉手中,不過二十來張素箋,被他一把火焚在了阿蘭若靈前。

半生情誼,只得一縷青煙。

但信裏頭許多句子,陌少到如今都還誦得出,譬如第一封的開頭:“適聞孟春院徙來新客,以帖拜之。舊年余客居此院三載,唯恐別後人跡荒至,致院中小景衰頹,今聞君至,余心甚慰。”

她在信裏頭假裝是個曾在公主府客居過的女先生,去年出府進了王族的宗學,閑時愛侍個茶弄個酒,暫居在孟春院時,埋了許多好酒在院中,尤以波心亭下一壇梅子酒為甚。她已出府無福享用,便將這壇酒聊贈予他,念及客居總是令人傷情,願他能以此酒慰懷清心。

信在此處收尾,句句皆是清淡,也沒有多說什麽。

留名時,她書了文恬兩個字。

文恬其人,確是宗學裏一位女才子,早年清貧,以兩卷詩書的才名投在她門下,入宗學還是她托息澤的舉薦。但文恬並未住過孟春院。

院名孟春,說的是此院初春時節景致最好。倒是阿蘭若她每個春天都要去住上一住,種幾株閑茶,釀幾壇新酒。

信封好,老管事恭順領了信劄,阿蘭若想起什麽,囑咐了句:“沉曄他若問起此信的來處,就說宗學中一位先生托給你的,我嘛,半個字都不要提。”

老管事低頭應是,心中再是疑惑面上也見不著半分。阿蘭若卻自斟了杯茶,續道:“若曉得是我的信,他半個字也不會讀。被拘在此處,的確煩心,有個人同他說說話,也算一星半點兒寬慰。能同他說得上話的人,我估摸怕是不多,大約也就宗學裏幾位先生,他瞧得上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