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鳳九手上傷好,提得動鍋鏟的那一日,她屈指一算,息澤神君約莫該回歧南神宮了。

水月潭中,她曾同息澤誇下海口,吹噓自己最會做蜜糖。青丘五荒,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廚藝,可恨前幾日傷了手不能及時顯擺,憋到手好這一日很不容易。藥師方替她拆了紗布,她立刻精神抖擻旋風般沖去小廚房。但這個蜜糖,要做個什麽樣兒來?唔,普天之下,凡是有見識的,倘要喜歡一個走獸,自然都應該喜歡狐狸。她私心覺得息澤算是個有見識的。她對自己的狐狸原身十分自信,幹脆比著自己原身的樣兒燒了個小狐狸模子。待糖漿熬出來,哼著小曲兒將熬好的糖漿澆進模子裏,冷了倒出來,就成了一只不可方物的糖狐狸。每個糖狐狸都用細棍子穿好,方便取食。

她連做了十只不可方物的糖狐狸,齊整包好,連著幾日前備給息澤請他幫著圓謊的信一道,令茶茶盡早送到歧南神宮,交到息澤手上。話裏頭叮囑茶茶:“糖和信比,信重要些,倘遇到了什麽大事,可棄糖保信。”

茶茶看她的眼神,有一絲疑惑,接著有一絲恍然,有一絲安慰,又有一絲欣喜。

她聽到與茶茶同行的一個小侍從不明不白地開口相問:“為什麽信重要些呀?”

茶茶已走到月亮門處,壓著嗓子說什麽她沒聽清,好像說的:“殿下頭一回給神君大人寫那種信,自然信重要些。”

鳳九撓著腦袋回臥間想再回去躺躺,那種信,那種信是個什麽信?一個小宮婢竟比自己還有見識,還曉得什麽是那種信。話說回來,到底什麽是那種信?

蘇陌葉酉時過來,神色匆匆,說息澤急召,他需去歧南神宮一趟,阿蘭若給沉曄的信料想她還沒有動靜,他這幾日將它們全默出來了,她隔個兩三日可往孟春院送上一封。

鳳九的確還沒有什麽動靜,暗嘆陌少真是她的知音。雖有些奇怪,蘇陌葉作為谷外的一位高人,連上君都要給他幾分薄面,原不是憑息澤召就能召得動的,但見著眼前這二十封信的喜出望外,暫時打消了她這個疑慮。

她小時候最恨的一堂課是佛理課,其次恨夫子讓她寫文章。陌少此番義舉,令他在她心中一時偉岸無雙,她幾乎一路蹦蹦跳跳地恭送他出了公主府。

趁著月上柳梢頭,鳳九提了老管事來將第一封信遞去了孟春院。

晚膳時她喝了碗粥用了半只餅,正欲收拾安歇,一個小童子跌跌撞撞闖進她的院中。小童子抽抽噎噎,說孟春院出了大事。

鳳九驚了一跳,什麽樣的大事,竟將一個水靈的小孩子嚇成這樣。小童子摸著額頭上一個腫包,哭得氣都喘不上來。

難不成她的府裏還有欺淩弱小這等事,還是欺淩這麽弱小的一個弱小,忒喪心病狂了。鳳九握住小童子的手,義憤地鎖定眉頭:“走,姊姊給你做主去。”

孟春院中,幾乎一院的仆婢侍從都擁在沉曄的房中,從窗戶透出的影子看,的確像是有場雞飛狗跳。

鳳九琢磨,教訓下仆這個事,她是嚴厲地斥之以理好,還是和藹地動之以情好。一路疾行其實已消了她大半怒氣,她思忖片刻,覺得應該和藹慈祥些。

剛做出一個慈祥的面容跨進門,一個瓷盅兒迎面飛來,正砸在她慈祥的腦門兒上。

瓷盅兒落地,一屋子人都傻了,指揮大局的老管事撲通下跪,邊抹汗邊請罪道:“不——不知殿下大駕,老——老奴——”

鳳九拿袖子淡定地揩了一把臉上的湯水,打斷他:“怎麽了?”

眾仆訓練有素,敏捷而悄無聲息地跳過來,遞帕子的遞帕子,掃碎瓷的掃碎瓷,老管事哆嗦著趕緊回話:“沉曄大人今夜醉得厲害,老奴抽不開身向殿下呈稟,怕久候不得老奴的呈報殿下會擔憂,才使喚曲笙通傳一聲,卻沒料到驚動了殿下,老奴十萬個該死——”

鳳九這才看清躺在床上的沉曄。

床前圍著幾個奴仆,看地上躺的手上拿的,料想她進來前,要麽正收拾打碎的瓷盞,要麽正拿新湯藥灌沉曄。

原來是沉曄醉了酒。醉酒嘛,芝麻粒大一件事,她要只是鳳九,此時就撂下揩臉的帕子走人了。

但此時她是阿蘭若。

阿蘭若對沉曄一片深情,他皺個眉都能令她憂心半天,還周全地寫信去哄他,惹他展顏開心。此時他竟醉了酒,這,無疑是件大事。

老管事瞄她的神色,試探地進言道:“沉曄大人醉了酒,情緒有些不大周全穩定,殿下……殿下在這裏難免不被磕著絆著,裏頭有老奴伺候著就好,殿下要麽移去外間歇歇?”

鳳九審度著眼前的情勢,若是阿蘭若,此刻必定憂急如焚,她心中這麽一過,立刻憂急如焚地道:“這怎麽能,我此番來就為瞧一瞧他,他醉成這樣,不在他跟前守著,我怎能安心?”此話出口,不等旁人反應,自己先被麻得心口一緊,趕緊揉了一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