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第2/3頁)

暮光下的長樂苑庭園中,蕭觀音憶想著海棠花樹下笑容燦爛的女子,心情復雜。

天子宮中,升平公主亦心情復雜,她望著身前不遠好像聽不見她說話、只顧著給鶯雀喂食的皇兄,心中氣急,大步走上前去,用力奪了他手中的粟米盤道:“之前我說聽到些風言風語,皇後或許行為不端,皇兄還不肯相信,讓我不要胡說,今日,是我親眼所見了,皇兄還是不肯信嗎?!!”

皇帝看他這妹妹一眼,不說話,只是蹲下|身去,低著頭,在地上撿被潑灑出來的粟米粒。

升平公主望著蹲在地上的天子背影,簡直氣急到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了,跺腳催道:“皇兄,該查啊!!”

皇帝慢將地上的粟米粒,一粒粒地撿放到左掌心裏,平平靜靜地問道:“查出來了,又能如何呢?”

升平公主道:“自是將此事揭在人前,以此事為楔,揭開宇文氏假作仁義禮信的表象”,她神色難掩憤恨,“就算撬不動它的根基,也要剮它一層皮下來!!”

“宇文氏與獨孤氏,心裏打的什麽主意,天底下但凡認字的,都能猜出幾分來,都知道所謂忠君愛國、仁義禮信,只是表象而已,本就無需去揭什麽”,北雍朝的年輕天子,聲平無波道,“真就光明正大地挑明了,又能改變什麽呢,天下從不為品行無缺的聖人所有,而是強者控之,揭出來,也不過是為大雍朝、為朕這皇帝,平添一樁笑料罷了。”

升平公主咬牙忍恨半晌,仍是難抑心中怒火,望著皇兄的背影道:“那不論大雍朝,不論天子身份,皇兄單作為夫君,就忍得下這口氣嗎?

皇帝撿拾粟米的手微頓了頓,依然沒有說什麽,繼續一粒粒地將地上的碎米撿起,升平公主在後看得簡直要瘋了,上前捉住皇帝的手道:“難道在皇兄眼中,撿這一地鳥食,比天底下其他所有事情,都更重要嗎?!”

面對升平公主幾是質問的語氣,皇帝並無不悅之色,仍是神色淡淡道:“粒粒皆辛苦,當年朕流亡在外時,常常連這樣的鳥食,都吃不上的。”

升平公主滿腹的怒恨陡然一滯,而後無盡的心酸,直湧了上來。

……皇兄與她不同,當年亂軍攻入皇宮,她及時躲入畫樓暗室避過一劫,後來又被清河皇叔救走,童年一直留在清河皇叔身邊,衣食無憂,沒再受過大災,而皇兄,卻因為太子身份奇貨可居,一開始就被亂軍擒了去,亂世之中,幾股亂軍殺來殺去,皇兄也隨之顛沛流離,幾次逃離,又幾次被抓,中間有段時間,幾乎餓死在荒郊野外……

……那些坎坷的經歷,皇兄只在兄妹團圓時,在她的詢問下,寥寥說了幾句,只幾句,皇兄便不肯多說,她知道,皇兄是怕說得太多太細,叫她傷心難受,可從那僅道出的簡單幾句裏,她已可想知,皇兄曾遭受過怎樣可怕艱辛的磨難……

適才望著皇兄淡淡神情的升平公主,心中氣惱,可此刻,升平公主再望向皇兄,見他神色越是平淡,心裏便越是發酸,正心中難受時,又聽皇兄忽地劇烈咳嗽起來,心也跟著一緊,忙倒了茶來給他喝,並輕拍著他的背,憂急問道:“這都好些時日了,怎麽還在咳?!”

“小小風寒而已,就快好了,不用擔心”,皇帝漸止住咳嗽,溫聲安慰妹妹,而升平公主心事重重,哪裏寬得了心,緩緩在皇帝身邊坐下,沉默許久,輕輕地道,“若是那時清河皇叔未死,就好了……”

……那是他們身為北雍朝皇室,離北雍大權最近的一次,只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簣,於是後來,皇兄娶宇文菀,她下嫁宇文清,一切都是無可奈何……他們,從此是北雍朝最精致的兩只傀儡,披錦著繡,扮演著天家高貴、太平氣象,骨子裏,卻是身不由己……

皇帝聞言沉默半晌,低道:“對不起”,他垂著眉眼說,“如果皇兄不是如此無能,能及得上清河皇叔一半……”

升平公主制止了皇兄道歉的言語,輕輕依偎在了她至親的身旁,他們是傀儡,也是在這世上,唯一能互相依偎取暖的至親,她受不起皇兄對她說“對不起”,受不起皇兄這般向她道歉,就似她成親那日之時,其實,她該和皇兄說“對不起”才是,明明她的另一個身份是宇文婦,是可進入宇文家最深處探查諸事的一雙眼睛,可卻任性地為了一己歡愉,離開雍王府,避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

皇兄身邊能有多少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她是他的至親,他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他們休戚與共、同脈連枝,她該做他最鋒利的一把劍,直插|入宇文氏的心窩才是。

宮門將下鑰時,升平公主離開了天子宮中,皇帝一個人立在殿裏,將掌心的粟米,一粒粒地,慢慢喂籠中鶯雀啄吃幹凈後,探查的侍從,也回到了殿外,將消息報與了近侍總管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