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這一聲下來,沉璧只覺腦子裏有根弦立跟著崩了,她身體僵如磐石、心裏火急火燎,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幸有一雲蔚苑侍從匆匆跑近,稟報世子殿下道:“公主殿下回來了。”

宇文清其人,不管內裏如何,人前總是位風度翩翩、幾似美玉無瑕的貴公子,在禮節之事上,半點不疏漏的,升平公主既已回府,他作為駙馬,理應回雲蔚苑,無法繼續留在此處“蹭飯”,也無法將特意袖帶過來、原要“投美所好”的物事拿出來,只能前腳剛踏進門檻,後腳就要踏離門檻,連滴酒都沒沾口,便在夜色中離開了長樂苑。

室內,悄悄松了口氣的沉璧,後背幾都出汗了,她暗暗鎮定心神,要繼續為公子倒酒時,卻見公子搖了搖頭道:“不想喝酒,想喝涼涼甜甜的烏梅蔗漿。”

沉璧愣了一下,看向公子身邊的夫人。

沒甚酒量的蕭觀音,本就不好飲酒,平日用膳時,最多只喝一小盅的她,今夜因有心事掛懷,半滴酒也沒心思沾,遂也同宇文泓一般,微搖了搖頭道:“我也不喝酒,撤下去吧。”

……如此,她算是遵從了夫人的吩咐,是公子和夫人,不想喝酒,不是她,有意違逆夫人之意?

沉璧本就覺得用助情之酒促使公子夫人圓房一事,大大不妥,既然公子和夫人,都不想飲這酒,她也算是如卸重負,忙命侍女捧送了公子喜愛的烏梅蔗漿過來,自將這壺添了藥的助情之酒,收了起來。

宇文泓就著涼涼甜甜的烏梅蔗漿,如若無事地用完晚膳,如常盥洗就寢,好似人一沾榻,就已沉沉睡去,實則心中,一直在思量著今夜沉璧的反常。

長樂苑諸侍,他心存懷疑的,不是借各種癡傻之舉,將之趕走,就是暫留苑中,有意向那些眼睛展示他的“愚蠢”,好讓其傳與背後的主子聽,對於貼身使喚的沉璧、承安等幾名近侍,他並不是全然信任,只是確信自己可以全然掌控,這些年,他也一直對他們了如指掌,故而沉璧今夜一有異常,盡管只是細微之處,他即能很快察覺,心生警惕。

……那酒,定有問題。

宇文泓在心中確定了這一點,只是不知沉璧是受何人唆使或是威逼,他在心中盤點著有可能的幕後人選,闔眼想著想著,發現不止沉璧異常,他的這位娘子,今夜也有些不對勁。

之前夜裏的她,似無心事掛懷,總是上榻不久,即能入睡,但今夜,卻是輾轉反側,遲遲沒有入眠。

宇文泓耐著性子,一直闔目假寐,直等到身邊女子終於沉入夢鄉,方側過身去,借著榻燈攏帳的暗紅色光輝,凝望著身邊人夢中猶然微蹙眉尖的玉白面容。

……倒是沒見過她這般,哪怕是要嫁給他這樣不堪的男子,要與他這樣的“夫君”,同床共枕,過上一世,都沒見她為此夢中蹙眉不安……

……她這樣的異常,與沉璧今夜的反常,相連嗎?

幽靜的暮春深夜裏,宇文泓深望著身邊女子,回想著自與她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繁亂的心緒,在無邊的夜色中,如絲如縷,沉沉浮浮。

第一次聽到“蕭觀音”這三個字,是從母妃的口中,母妃笑說要安排他娶妻,對女方的“容德甚美”贊不絕口,道此乃金玉良緣,不管他如何設法推拒,都非要他成親不可,他越見母妃定要促成這樁婚事,便越覺這婚事背後另有隱情——足以威脅他性命的隱情,也許天下間其他母親為孩子選挑良人,都盼著孩子婚姻美滿,但母妃親自為他選定的婚事,定是百害而無一利,暗埋暗淵,或能叫他一腳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起先,他以為蕭觀音是母妃調|教出來的人,心機深沉,暗有手段,但,與她成親這段時間以來,他暗中觀察,各種試探,卻發現她似就只是位世家小姐,雖然性子很怪,但沒什麽心機手段,就像日光下的一汪清水而已,不是什麽深不見底的暗淵。

但,既是清水,明明該一望見底,為何卻總覺看不透她……是否是她裝得太好太好,藏得太深太深,騙過了他這雙眼睛……

暗寂的深夜裏,宇文泓眸色轉深,他無聲地望著身邊人,見睡中亦蹙眉難安的她,朱唇輕動,似在呢喃夢語。

夢語最易流露真實心思,他早已訓得自己睡夢無言,看來她,還做不到這般,宇文泓低首靠去,仔細辨聽,起先幾句夢語,太過輕低含混,他依稀只聽她似在輕輕喚什麽“娘、娘”,及後一句,她聲音微高了些,他聽得清楚,她是在喚一個人——“玉郎表哥”。

……玉郎表哥?

宇文泓聽她喚出這個稱呼後,微蹙的眉眼,如聚攏起無盡的淡淡愁煙,好似這個“玉郎表哥”,纏結著她最深最重的心事,讓她心魂繞牽,睡夢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