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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走後,我叫服務員收拾一下,把不吃的菜收起來,把桌子擦凈,建成提上褲子,把自己收拾停當,我們要了一壺沏得很濃的釅茶,建成果真與我聊起了文學。

“周文,不瞞你說,我在文學上也有過雄心,有一天,我拿著被編輯部退回來的小說稿,突然意識到小說是什麽——那天我和我媳婦剛結完婚,我回家的時候我媳婦還在睡覺,天已經黑了,我看著我媳婦躺在床上,臉上塗的胭脂還沒擦去,頭發上還有亮紙屑,她的紅緞子小棉襖就放在床邊的沙發上,我手裏拿著退稿,我就坐在床邊,把退稿讀了一遍,那是我寫的一個短篇。

“我的短篇講的是一個鬼故事,講我夢到的一個鬼在黑夜裏的電梯上碰到我,我不知道她是鬼,當時我住八樓,鬼住十八樓,我們倆差著十層,我們都從一樓坐起,電梯門一關,我就打開報紙讀,她是個女鬼,站在我旁邊,對著化妝盒上的鏡子在化妝,她拿一盒火柴,燃著一根,燒一下,便把火吹滅,然後用火柴梗來描眉毛,電梯開到六樓時,突然,燈滅了,電梯停了。

“我不再讀報紙,而是用手敲打電梯的鐵門,希望有人聽到,找來電梯工救我們出去,那個住在十八層的鬼是個姑娘,很年輕,以前我出門時經常在電梯裏碰到她,除了知道她住在我們樓裏之外,別的什麽也不知道,每次我一見到她就多看幾眼,因為她實在很漂亮,我敲了一會兒電梯門,沒人應,我想到電梯裏還有一個姑娘,我奇怪,她為什麽不和我一起來敲門,於是回頭看她。

“只見她仍然在一根根地劃火柴,描眉毛,那個姑娘真的十分漂亮,我只能在火光燃著的那一小會兒看看她,她不說話,也不看我,就用眼睛看著火柴,然後等著火熄滅,於是我開始跟她搭話,問她住哪兒什麽的,我問一句,她說一句,我問她這是第幾次碰到電梯壞了,她說是頭一次,我說我也是頭一次,我又問她家裏還有什麽人,她說就她自己,我問她結婚沒有,她說結了,我問她有沒有小孩,她說沒有,我問她以前在哪個學校上學,她說她不在北京上學,我問她丈夫在哪裏上班,她說不上班,我問她在哪裏上班,她說她不上班等等等等,因為我凈想著下一個問題問什麽,卻沒有怎麽認真聽她的回答,也不覺得有什麽怪的。

“我還介紹了一下自己,我說我住八樓,沒事兒可以到我們家玩,我也沒工作,在家呆著寫小說,以前有個女朋友,後來女朋友結婚了,新郎不是我等等,我和她東拉西扯,在我說話的時候,她從來不插嘴,也不問我問題,就聽我說下去,我說著說著就說完了,但我怕不說話以後會冷場,冷場就會很尷尬,你知道我這個人最怕尷尬,於是就不斷往下說,希望能引起她的興趣。

“但是話總有說完的時候,忽然,就像短路一樣,我的話完了,這是突然之間的事,我發現自己再說不出下面的話,於是沉默下來,我希望她能說兩句,但那個姑娘好像完全無所謂,於是我們就一言不發地站在電梯裏,我拿著報紙,她在那裏劃火柴畫眉毛,這之間好像有一會兒功夫了,我忽然覺得自己又想出一些可說的話來,有話說就不會冷場,不冷場就會覺得舒服點兒。

“就在我話剛要出口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看到她的眉毛越畫越黑,我一想,不對,因為她的動作是這樣的,先把火柴點燃,等火滅了之後再用火柴梗畫,雖然她手裏拿著鏡子,可是,她是如何在黑暗中看到自己的呢?有了這個問題之後,我再次看她,真巧,她的火柴劃完了,我看到她把最後一根火柴劃燃,然後把空火柴盒扔到地上。

“最後,火滅了,我們倆呆在黑暗裏,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越想越不對,越想越害怕,於是轉身開始敲門,當時是夜裏十點多鐘,敲了半天,根本沒有人應,但我還是不斷地敲,我用腳踢,用肩膀撞,甚至用頭撞,因為害怕,所以除了敲電梯門以外,什麽也想不到,敲了一會兒,我覺得累了,但我還是不停地敲,我知道,只要我不停止,就可以不想到身後的姑娘,我當時已明白了,這個姑娘是鬼,在沒有真見到鬼之前,我對鬼從來沒在乎過,我老給姑娘講鬼故事,嚇她們,可真的遇見鬼以後,我發現自己很害怕,怕得要死,我不知道為什麽,但就是怕。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終於累得不行了,胳膊越來越軟,腳也沒有一點兒力氣,慢慢地,我停下來,發覺渾身疼得要命,還出了一身汗,上衣褲子都濕透了,終於,我發現自己連站都站不住了,於是喘著粗氣蹲下來,我蹲在哪裏,雙手抱在胸前,把頭縮進衣領,兩只耳朵支起來,聽著電梯裏的動靜,奇怪的是,除了我自己的呼吸聲外,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屏住呼吸,但還是聽不到,這時,我蹲也蹲不住了,只好蜷著腿,坐在地上,兩只手抱在腿外面,把頭放在腿上,我想,要是鬼過來,我就一腳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