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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生活一潭死水,我在上面漂浮下沉,動作劇烈時竟能激起一朵浪花,浪花在陽光下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但我不會把浪花與死水混為一談,我看到浪花升起與沉落,為著它的偶然拍案叫絕,但也僅此而已,我意識到,浪花與我的關系源於死水與我的關系,它們是一路貨,我不應為浪花而迷惑,我應記起,我是漂浮在死水之上的,我的歡喜必以今後我的難過作為代價,我所泛起的希望也必以我的失望為代價,我並不在乎付出代價,但我在乎在這之間我經歷過什麽,我在乎我的希望與失望這件事本身的實質,一句話,我在乎真相,這也正是我沉浸於小說寫作時所做的工作,然而,當我睜大眼睛,真相卻在事件發生與結束之間一閃而過,讓我無法看清。

於是我身處無奈境地,如果我承認自己無法察覺真相,那麽真相便無意義,如果我因為自己無法察覺真相進而否認真相,那麽只會剩下事件本身,事件本身已成過去,變為我的意識,然而意識只要逃離事件之外就無法確認事件,那麽我所做的又是什麽呢?

這一切表明,無論如何,我都在盲目地生活、工作,盲目地發現。

我相信,我做了多少並不重要,我做了什麽才是重要的,但是,我無法確知我在做著什麽,我遠未清醒,糊裏糊塗,我與現實關系曖昧,我除了會說出“這是紅色,我要性交,我已成功”這類含混不清意義不明的廢話之外,我再也做不出什麽,如此而已。

122

陳小露對我說過的話,以及那些話中之話,有不少已被我忘掉了,那些忘掉的話沉入時間與空間的深淵,無法尋覓與打撈,它們與那些被我記住的話形成陳小露,陳小露便以一種支離破碎的面貌出現在我的眼前,當然,還有她的動作,聲音,神態等等,面對這個面貌,面對這個似乎與我一樣有著苦惱與激情的人,面對著她所剩無幾的一切,同時,也面對著我的過去,我無法還原,僅從那些仍可被我感知的一切材料中汲取對我的影響,那些影響細密瑣碎,極不清楚,終究叫我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但是,如果我不去假模假式地分析思考,那麽,陳小露與我的一切就會徹底消失,墜入萬劫不復的遺忘與虛無——我不想此事就此過去,而是想通過此事知道點什麽,比如“我是什麽,陳小露是什麽”之類的東西。

於是,我再次提起她,提起我,提起有關她與我的點點滴滴。

123

陳小露說話有個特點,那就是非常之慢,無論是什麽事,經她之口說出,總是娓娓道來,慢慢悠悠,口氣和聲音就像個老奶奶,一件小事能講上老半天,可以讓你聽得清清楚楚,條理分明,有時候我不由得插進嘴去,猜出結局,而她卻頗感意外地挑起眉毛問我:你怎麽知道的?與她談話的通常結果是,我會很快把手伸向她下三路,但是,陳小露卻堅持讓我聽完,因此,我的手便如一架飛機一樣被及時打落,不無遺憾地收回。

我認為,之所以這樣,是她希望我重視她說話的緣故。

陳小露把妝卸了,睡著以後,樣子很像一個老奶奶,平時她給我一個感覺,也像老奶奶。我私下裏推測那是因為她生活節奏慢的結果。

陳小露有個口頭禪,叫做哎喲,她無論幹點什麽都伴隨著哎喲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哎喲一聲,坐下去之後又哎喲一聲,從衣櫃裏拿出一件衣服穿上哎喲一聲,脫下來放回去又哎喲一聲。就連做愛時的叫喚也是哎喲哎喲的。但做愛的哎喲與其它哎喲有個區別,那就是做愛時哎喲後面有喘氣聲,而做別的動作時沒有。

對於這點,我分析不出什麽來。

陳小露每次出去之時必得認真化妝,抖擻精神,遭遇多麽無聊的聚會都能堅持到底。於是在聚會現場,我往往認為她很講義氣,甚至為她感動。

後來,我再次想到她這個特點,得出另一結論,這是她總在外面廝混所養成的不讓別人掃興的良好習慣。

陳小露和我在床上亂搞時時常說些有趣的示愛語言,比如“我就是你的工具”,“我就喜歡別人幹得我求饒”之類。這種話當時聽起來很帶勁,事情過後再一想也能使人啞然失笑。

作為陳小露所獨創的床上用語具有如此感染力,我當然不能任其埋沒,於是為它找到別的用途,其中之一便是用於我的劇本創作,在我與導演意見不統一時,我會無情地聽從導演的意見,冷酷地進入劇本修改,為什麽?因為我有咒語,我一邊叨嘮著“我就是導演的工具”一邊堅持工作,而且其樂無窮,而當更壞的情況出現時,也就是說,當導演改變想法,我需要再次重新修改劇本時,我仍會逆來順受,做到不爭辯,不抱怨,而是毫不留情地徹底妥協,我會回到家,按照導演的意志再次加工,嘴裏說著“我就喜歡導演滅我劇本滅得我求饒”,一邊欣喜若狂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