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查爾[1](第4/7頁)

他也用同樣的邏輯來挑選餐廳。他們住宿的村子裏就有一家非常精致的,她在巴士上就看見了,看上去也不那麽貴;可是偏不,他們非要在一間烏七八糟、油氈鋪地的棚屋裏吃飯,桌布還是塑料的。他們是店裏唯一的客人。身後有四個十幾歲的男孩,一邊玩著多米諾骨牌,一邊喝啤酒,不時傳出擾人的笑聲,還有幾個年紀更小一點的孩子在看電視,莎拉發現節目是重播的《思科小子》[15],配音版。

電視機旁的吧台上放著一座基督誕生像[16],三個彩色石膏做的智者,一個騎著大象,另外兩個騎著駱駝。第一個智者的頭不見了。在馬廄裏,面黃肌瘦的約瑟和馬利亞正在崇拜一個巨大的聖嬰耶穌,體型是那頭大象的一半還多。莎拉懷疑馬利亞怎麽可能把這麽一個巨人給擠出來;思索這個問題讓她很不舒服。誕生塑像一旁有一個聖誕老人,環繞在閃閃發亮的燈光之中,邊上有一台收音機,外形是摩登原始人裏的弗雷德[17],裏面播的美國流行歌曲全都已經過時多年。

“哦誰來幫幫我,幫幫我,拜拜拜拜……托托托……”

“那不是保羅·安卡[18]嗎?”莎拉問。

不過,不可能指望愛德華會知道這種事情。他開始為食物辯解,在墨西哥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他說。莎拉不願附和他,來讓他覺得好受一點。她發覺,這家餐廳甚至比她想得還要令人失望,尤其是那尊基督誕生像。它看上去令人心痛,就像一個跛腳的人設法走路,一種最後僅剩的笨拙姿態,一個用不了多久就不會再有人信仰的宗教,毫無疑問。

另外一隊遊客正沿著她身後的小路走來,聽上去是美國人。但導遊是墨西哥人。他爬上祭壇,準備朗誦他的解說詞。

“別離懸崖太近了,好了。”

“我嗎?我恐高。你在那裏能看到什麽?”

“水,你以為呢?”

導遊擊掌讓大家注意聽講。莎拉只是半心半意地聽著:她實在是聽夠了。

“從前,人們說他們只把處女丟進獻祭之泉,”導遊開了腔,“他們怎麽能判斷丟進去的就一定是處女,我不知道。要判斷這一點從來都很難。”他等了一會兒,預料之中的笑聲如期而至。“不過這並非事實。很快,我就會告訴你們我們是如何查出真相的。這裏就是雨神特拉洛克的祭壇……”

兩個女人在莎拉身旁坐下。她們都穿著棉布長褲和高跟涼鞋,戴著寬邊草帽。

“你爬到那個大的上面去啦?”

“才不是呢。我讓奧爾夫爬上去了,我拍了一張他在頂上的照片。”

“我是搞不懂,他們當初為什麽要造那些東西呢?”

“那是他們的宗教信仰嘛,他是這麽說的。”

“好吧,至少可以讓人閑不下來。”

“解決失業問題。”她們都笑了。

“他還要讓我們去幾個這樣的殘墻廢墟啊?”

“問倒我了。我快要走殘廢了。我情願回去巴士裏坐著。”

“我情願去逛街。倒不是說這裏有多少東西可買。”

莎拉聽著聽著,忽然覺得一陣憤慨。她們就不能放尊重點?這種態度和她自己片刻之前的樣子大同小異,可是從這兩個女人嘴裏聽到——其中一個的手提包上還裝飾著俗不可耐的稻草花[19],讓她想要為這泉水打抱不平。

“我肯定憋不住了,”拎著手提包的女人說,“我之前沒去成,隊伍排得老長。”

“帶張紙巾,”另一個女人說,“裏面沒紙。這還不算,你差不多就只能蹚進去。地上全是水。”

“說不定我就躲到樹叢裏解決了,”第一個女人說。

愛德華站了起來,按摩一下已經發麻的左腿。是時候回去了。要是離開太久,莎拉會埋怨他,盡管是她自己打發他去做這些愚人之旅的。

他開始沿著小路往回走。但就在那時,一抹橘色在他的眼角一閃而過。愛德華轉身擡起他的望遠鏡。它們總在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是一只擬黃鸝,半掩在樹葉後面;他能看見前胸,是鮮艷的橘黃色,還有長著深色條紋的翅膀。他希望那是一只巾冠擬黃鸝[20],他還沒有見過這種鳥。他默默地與它交談,懇求它出來,到空曠的地方來。很奇怪,只有在初次相遇,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時候,鳥兒對他才是完全的妙不可言。不過,有成百上千種鳥他永遠也不會看到;不管他目睹多少,總還會有其他的。可能這就是他一直在觀鳥的原因。小鳥蹦跳著,離他越來越遠,鉆進枝葉深處。回來,他無聲地喊它,可它已經消失了。

愛德華忽然雀躍起來。興許莎拉終歸還是沒有騙他,興許她真的看見了這只鳥。就算她沒看見,無論如何鳥還是飛來了,應了他的請求而來。愛德華覺得,只有鳥兒們願意的時候,他才能看到它們,就好像它們有什麽話要告訴他,一個秘密,一條口信。阿茲特克人把蜂鳥視作武士的亡靈,可為什麽不是所有的鳥,為什麽只有武士?或許它們是尚在腹中的胎兒的魂魄,就像有些人所認為的那樣。“一顆寶石,一片珍貴的羽毛,”據《阿茲特克人的日常生活》[21]所說,他們如此形容還未降生的孩子。格查爾,就是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