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

羅布準是花了好幾分鐘才察覺太陽照到了她的眼睛。等他確實注意到的時候,因為她眯起了雙眼,他把她往邊上挪了挪,好讓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摸了一下襯著墊子的輪椅扶手,確保它們沒有被曬得太燙。她纖瘦裸露的手臂就用皮帶固定在上面,她應該有一頂帽子的,總有人提醒他們要小心曬傷。迄今為止,白天始終艷陽高照,盡管昨晚倒是下了一場雷雨。但她被推出來的時候並沒有戴帽子。

“他們把你的帽子給忘了,”他對她說,“他們可真糊塗,不是嗎?”他又拿起一塊木質拼圖讓她看,給她時間細細端詳,也看一看托盤上半成形的圖案。

“這樣?”他問。他等著她的左手朝他微微一動來表示對。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幾個受到大腦支配的動作之一。

他也在觀察她的雙眸和臉龐。她可以轉動自己的眼珠,雖然要是轉得太快,她的頭就會像上了鉤的魚一樣拼命抽搐。可她臉部的肌肉幾乎不受控制,所以他永遠也分不清究竟她是在試著微笑,還是那些不安分的皮肉不由自主地縮緊又放松造成了她嘴角的扭曲,這具身體不願意響應他所見到的,或者說他自以為見到的那股龐大的意志,它被封印在她的眼中,如同某種兇猛的小動物,被金屬的捕獸網所俘獲。她出不去!她被綁在輪椅上,囚於支架、托盤、鋼鐵齒輪的牢籠之中,但這只是因為她被束縛在她自己的身體裏,仿佛置身一趟顛簸不已,令人暈眩的遊樂場過山車。要是把她從輪椅上放出來,她就會一路大搞破壞,呼天搶地,猛敲猛打,橫沖直撞。這是他們收治過最嚴重的病例之一,理療師帕姆告訴他的。

可是大家都贊成她很聰明,非常聰明;她所能做到的事情當真是令人驚嘆。她可以移動自己的左手來表達對,因而她可以玩遊戲、回答問題,指明她的所需。只是輔導員一方的工作量要比平時大一些,而且常常必須去猜她的意思。是要費點時間,但羅布心甘情願——此前她連贏了他兩盤跳棋,而且他並沒有故意讓她。他考慮過要教她下國際象棋。不過象棋有太多棋子,太多走法,一盤棋會下上好幾個星期。他想象她焦躁不安地坐在自己體內,等著他拿到她想走的那枚棋子,再弄明白她要把它放到哪裏。

她沒有任何表示。他把那塊拼圖翻了過來。對,她的手立即示意,於是他把它拼了上去。那是一頭長頸鹿,兩頭長頸鹿,一張滑稽的動物圖片,一幅漫畫。他忽然想到,她也許並不知道長頸鹿是什麽;她也許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長頸鹿,甚至連照片都沒見過。

“這拼圖是不是很無聊?”他問她。對,她回答。

“來一局跳棋怎麽樣?”

這正合她心意。“沒問題,戰神,”他說,“不過這一次我要打敗你。”她的藍眼睛注視著他;她的雙唇抖個不停。他真希望她能露出笑臉。他推著她去把跳棋拿出來,把拼圖還回去。

她的冰雪聰明讓他著迷。真是令人贊嘆,卻又叫人難受,這樣的一副頭腦,無力掙脫,無法呼吸。說不定她是個天才;又有誰能知道呢?她想必洞明世事,而且能察覺到被其他人忽略掉的東西。每當她望著他,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眸,清澈又冷酷,宛如薄荷糖一般堅硬,似乎能夠看進他的內心,看穿他竭力裝出來的、歡天喜地的好叔叔形象,他心裏清楚那只是假裝。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必須留心自己的所思所想。她會察覺到的,而且說不清為什麽,她對他的看法是很要緊的事。

有時候他覺得,假如她像其他幾個人一樣,反而會好一些。比如說,那些得了腦積水的人,長著水汪汪的南瓜腦袋和嬰兒般的軀體;營地裏現在有三個這樣的人,他們都會說話,但是都不太聰明。或者是那些肌肉萎縮病人,第一眼看上去再正常不過,蜷在輪椅上,蒼白憔悴,無精打采,就像孤兒似的。他們不久就會死去;其中有些人甚至活不到明年夏天。羅布覺得那首營歌實在太叫人心痛,他都唱不出口。

那些長大成人的小女孩和小男孩啊

要去哪裏找?

哎嘿哎呀

伊-甸-園!

曲調用的是《米老鼠之歌》[1],這對羅布來說是雪上加霜,讓他聯想起那群火槍手的形象,那些白白胖胖、冒冒失失的小孩,雙手雙腳功能健全,卻寧願把他們正常的、美麗的身體用到那些事情上面,用來神氣活現、搖頭晃腦地在電視上表演。他會站在那裏,看著地上,看向別處,看哪裏都好,除了在禮堂列隊的那一排排厄運難逃的孩子,他們被帶進禮堂,好讓主管助理,伯特,撥弄著他的手風琴,激發他所謂的“營地精神”。然而孩子們興致勃勃地唱著。他們喜歡唱歌。那些能拍得了手的就會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