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查爾[1]

莎拉坐在獻祭之泉[2]的邊緣附近。她想象中的獻祭之泉還要再小一點,更像個許願池,可它其實是個龐然大物,而且泉水一點也不清澈見底。它是淤泥一般的褐色;幾簇蘆葦正朝著同一側生長;遠處的樹木將它們的根須——還是藤蔓?——循著石灰巖墻壁垂入水中。莎拉覺得,倘若這眼泉水更加悅目一點的話,做一個獻祭的犧牲品也許還有點意義,但誰也不可能讓她跳進這樣一個泥濘渾濁的坑裏。那些人十有八九是被推下去的,或者在頭上打一拳,然後扔進去。旅遊指南上說泉水很深,在她看來,它倒更像是一片沼澤。

在她身邊,導遊正聚攏起一群遊客,他顯然想要做完整件差事,把這些人塞回那輛刷著粉色和紫色條紋的旅遊[3]巴士裏,好讓自己休息放松一下。這些是墨西哥遊客,莎拉覺得很寬慰,原來除了加拿大人和美國人之外,其他人也戴大帽子和太陽鏡,也是見了東西就拍照。莎拉倒是希望,要是他們非去不可的話,她和愛德華能把這些旅行安排在一年當中遊人少一點的時候;可是,因為愛德華那個教書的工作,他們只有學校放假的時候才有時間。聖誕節最為擁擠不堪。不過,就算他從事的是其他職業,如果他們有孩子的話,情況也不會改觀;但是他們並沒有孩子。

導遊把他照管的那些人沿著石子路往回趕,仿佛他們是一窩小雞,他們聽上去是很像。他自己流連在莎拉身旁,把煙抽完,一只腳踏在一塊大石頭上,像個西班牙征服者[4]。他是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男人,有幾顆金牙,笑起來閃閃發光。他此刻正在朝著莎拉微笑,側著身,莎拉也悠然解頤,報以回應。她喜歡這些男人對著她面露喜色,甚至喜歡他們走在街上,在她背後發出那種淫猥的咂嘴聲;只要他們別碰她。愛德華則假裝沒聽見。興許他們屢次三番這麽做是因為她的一頭金發:金發女郎在這裏難得一見。確切地說,她並不覺得自己美艷動人,不久之前,她給自己選定的那個詞語是“風韻”。看上去頗有風韻。絕對不會有人用這個字眼形容一個苗條的女人。

導遊把煙蒂丟進獻祭之泉,轉身跟上大部隊。莎拉立刻就把他忘了。她感覺有什麽東西正沿著她的腿往上爬,可她去看的時候,卻什麽都沒有。她把棉布連衣裙的整個下擺都掖到大腿下面,緊緊夾在兩膝之間。這裏是那種有可能會被跳蚤咬到的地方,地上沾滿灰塵、供人就座的場所。公園,還有巴士終點站。不過她並不在乎,她雙腳乏力,而且烈日炎炎。她寧可坐在背陰處給跳蚤咬,也不願四處奔波努力看完所有景點,這是愛德華才想做的事。幸好,不像愛德華,她身上被跳蚤叮過的地方不會腫起來。

愛德華又回到那條小路上,在視線之外的灌木叢中,拿著他新買的萊茲牌[5]雙筒望遠鏡左顧右盼。他不喜歡幹坐著,那會讓他焦躁不安。這幾次旅行途中,莎拉很難自顧自地坐下來,就這麽想想心事。她自己的雙筒望遠鏡——愛德華從前的那一副,懸在她的頸間;有千斤重。她把它摘了下來,放進包裏。

對鳥類的熱衷是愛德華最早向她透露的事情之一。他怯生生地,如同捧出某件珍貴禮物似的給她看他從九歲起便開始保存的橫線筆記本,寫著笨拙的、孩子氣的印刷字體——知更鳥,藍松鴉,翠鳥——還有記在每個名字旁邊的日期和年份。那時,她裝出深有感觸、興致盎然的樣子,而她也確實是被打動了。她自己並沒有這樣的沖動;而愛德華毫無保留地一頭紮進各種事物,仿佛那是一片片汪洋大海一般。有一陣是集郵;後來他學起了長笛,練習的噪音幾乎把她逼瘋。眼下則是前哥倫布時代[6]的遺跡,他下定決心,要爬上他能找到的每一處古老石堆。能夠全身心投入,她猜想別人會這麽說。起初,愛德華的癡迷令她神魂顛倒,因為她不能理解這種情感,而現在它卻只讓她身心俱疲。反正,他在自己真正開始技藝嫻熟,或是真正精通了解的時候,遲早會把它們統統放棄;除了觀鳥。這個愛好始終如一。她覺得自己也曾經是他著迷過的對象之一。

如果他不是每件事情都堅持把她硬拉進來,情況還不至於這麽糟。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以前堅持過;他不再堅持了。而且她也鼓勵了他,讓他以為她同樣熱衷,或者至少是縱容他的興趣愛好。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遷就越來越少。那些揮霍掉的精力讓她氣惱不已,因為那是一種浪費,他從來沒有一件事情持之以恒過,而且他對鳥類的知識那麽淵博又有什麽用?倘若他們手頭寬裕,那就大不相同了,可他們總是入不敷出。要是他能把他的那些精力全都用來做點有實效的事情就好了,比如說,用到工作上。他是可以做校長的,如果他願意的話,她一直這麽告訴他。但他毫無興趣,他樂於這樣得過且過,年復一年做著同樣的事情。他的六年級學生們愛戴他,尤其是男生。也許是因為察覺到他和他們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