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

安妮特精疲力竭。以往,結束一項工作之後她還從沒這麽累過;她猜想是因為那些藥。每一種藥劑對身體都是負擔,她並不喜歡吃藥,但也只好這樣。

她嚼著一粒真空包裝的花生,翻著座椅口袋裏的旅遊手冊,讓思緒在那些彩色照片之間飄蕩。三十六個陽光假期,描述文字熱情洋溢,還列出了價格,說是包含一切費用,不過一定會有額外的花銷。島嶼之中的瑰寶,幾乎不為遊客所知,坐擁潔白沙灘和碧藍湖泊,友善的居民讓它更添魅力。安妮特就在從這樣一座小島回來的路上,而且她也寫些類似的文章,不過她的文章是寫給報紙的,不是廣告,還有,如果她運氣好的話,也給那些印刷精良的雜志寫,因此她寫的東西不能這麽空洞寡淡:點滴趣聞,個人感觸,關於去哪裏品嘗美食,以及服務水準如何的詳細資料,酒保講的笑話——如果有的話,去哪裏能買到價廉物美的東西,那些草帽和古玩之類的,有什麽新奇的事情可做,比如攀爬死火山,或是在珊瑚礁上烹飪鸚鵡魚,如果你精力充沛又興致高昂。她是越來越沒興致了,但還是把每項活動都嘗試了一遍,倘若自己沒試過就去推薦,她會覺得那是在作弊。這正是她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旅遊作者的原因之一;另外,她也有發掘當地奇聞怪事的本領;她知道自己要找什麽,她不會錯過細節。

不過她也發現,自己必須找到一種平衡,一邊是她能注意到的,不由自主會注意到的和抓拍到的——她總是隨身帶著相機,以防萬一,雖然雜志通常會派自己的攝影師去——一邊是她選擇排除在文章之外的。比如說,稍一擡頭,她就能看到:救生月心在前方座椅蔔[1]。寫著救生月心,是因為那些繡在座椅口袋上的字母,已經被無數乘客進進出出的大腿給磨掉了。這會是一段幽默的插曲,她卻不能用;航空公司會很反感其中的弦外之音,好像他們的飛機破舊得就快散架了,而她的免費機票也將到此為止了。

她發現,人們不想在自己所要負責撰寫的這種文章裏面,讀到任何一點危險的跡象。即使是那些從來不會到她描述的地方去的人,那些負擔不起旅費的人,都不想聽她說起風險,甚至是不快;仿佛他們希望相信這世上還留有某一處完美的所在,在那裏沒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一座未遭破壞的伊甸園;這一直是一句實用的短語。曾經,似乎是很久以前,待在家裏意味著安全,雖然也有些乏味,而去那些她特別擅長描繪的地方——加勒比海、南美洲北部、墨西哥——代表著刺激,威脅,海盜,土匪,無法無天。現在正好相反,家裏才是危險的地方,大家外出度假,抓緊時間過幾個星期的太平日子。如果白沙灘上出現了幾滴黑色的油跡,如果酒保的侄女捅傷了她的丈夫,如果財物被盜或是天公不作美,他們都不願意知道;要是人們想看災難或罪案,他們可以去讀報紙的其他版面。所以她不報道這些事情,也盡力不去留意。在海灘上有一頭豬,是在墨西哥,殺豬的人並不知道正確的方法,操刀殺它是因為有遊客想嘗一頓波利尼西亞風情的大餐。這就是那種必須要略去的事情。她的職責就是被人取悅,而她也完成得很不錯,她的肌膚是均勻的小麥色,身材苗條,有直率的藍眼睛和純真的微笑,善於問些興致勃勃、彬彬有禮的問題,並處理若幹不那麽嚴重的突發事件,比如丟失行李之類的,一無怨言,也不會發脾氣。她很少遇到麻煩;她身上有一種氣質,一種專業人士的氣派,她周到縝密,絕非普通遊客;那些行內人能覺察到,讓她不高興的話,對生意沒有好處。

於是她不受打擾地到處走,在蒼翠的樹林裏,潔白的沙灘邊,在蔚藍的天空和藍得觸目驚心的大海之間,近來,這個空間變得越來越像是一塊巨大的屏幕,光滑平整,上面繪著圖畫,造出堅固的假象。如果走上去踢上一腳,屏幕就會裂開,腳就會徑直穿過去,踏進另外一邊的空間裏,安妮特只能把那裏想象成是一片漆黑,一個沉沉黑夜,其中藏著什麽她不願窺看。她開始發覺自己被蒙在鼓裏,尤其是在大堂裏,在接送她去機場的車上;大家都在看她,好像他們都心照不宣。正是這種無休無止的監視讓她疲憊不堪,還有她為了不要識破這一切而花去的精力。

她曾試著把這些想法描述給丈夫聽,卻並不成功。她容易滿足,甚至是容易快樂的本事,充斥在她的婚姻和工作之中,一開始,他用一種克制的、被人冒犯的憤怒來回應,仿佛她在向餐廳的領班抱怨紅酒不夠好。好的,女士,會給您另換一瓶,而表情則在說著:蠢女人。傑夫似乎很傷心,因為她並非完完全全的快樂,因為她結束旅行回到家的時候筋疲力盡,沒法和他一起出去,享用特地安排的浪漫晚餐,因為在那些假裝出來的假期之間,她爬進被窩就不再出來,起身也只是為了埋頭苦幹,在打字機前完成規定的功課。當她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是個活人”,他以為那是在評價他做愛的技巧,而她不得不花上半個小時來安慰他,對他說她不是那個意思;她是在說她的工作。可是在他看來,她的工作是一個幸運的意外,她是一個很有福氣的女孩,能找到一份這樣的工作。他自己正在一家醫院實習——她用自己的收入供他上了醫學院——他覺得自己受到虐待,操勞過度。他無法理解為什麽她更喜歡待在家裏;最後他偷了那些藥片給她,告訴她它們會安定她的神經。它們確實會有那種效果,她猜想,可是她的神經原本就沒有不安定,而是恰恰相反。正是那種持續不斷的、既是內在也是外在的平靜讓她難受不已。真正的大事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她想,為什麽不是我?而她也深信這些事情都在發生,就在她的周圍,卻都瞞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