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繪畫對抗恐怖:夏洛特·薩洛蒙(第5/13頁)

薩洛蒙的作品,或許也可以看作她對自由的頌歌。在她的導師兼情人沃夫森不曾公開的手稿《橋》(The Bridge)中,記錄了她描述給沃夫森的一個夢:“我飄浮在空中,被數以千計的鐐銬束縛,而一只幼蟲掙脫枷鎖的欲望,卻從這束縛本身生發。”這是頗值得探討的部分。在通常的印象裏,幼蟲,尤其是毛蟲生長、進化的結果,往往是成為破繭成蝶(人們常常以此比喻獲得自由的歷程)。在《浮士德博士》裏,萊韋屈恩也曾問:“一個人究竟怎樣才能抵達自由之境?一個人究竟怎樣才能破繭而出,羽化成蝶?”(在他看來,這是人生中唯一值得探討的問題。)但幼蟲這個意象,或許還包含其他意義。比如納粹就曾把猶太人比作寄生蟲和臭蟲,從而以暴力的方式剝奪他們的人格,以此為手段,肆無忌憚地榨取和汙蔑他們,並為日後的大屠殺制造借口。在《人生?如戲?》的第二幕,薩洛蒙以一幅群體集會的畫面開場,暗示納粹已經接管了權力。在作品裏,納粹的字標志被薩洛蒙故意用相反的方向呈現:“這影響了不計其數靈魂的巨變,終究還是對‘猶太人人格’的塑造!”薩洛蒙將此作為對所謂猶太人是沒有人性的劣等種族的回應。她創造了一個德語詞“Menschlich-judischen”[7]來作為猶太精神的濃縮(它因為翻譯的緣故而失去了原本的力量)。作品中最有利的部分,來自薩洛蒙對自己一段經歷的重現。那是在1936年,十九歲的薩洛蒙以猶太人的身份考入柏林國立美術學院(State Art Academy of Berlin)。她面對主考官時,曾有這樣一場對話(薩洛蒙在前):

“你們也接納猶太人嗎?”

“你肯定不是猶太人吧?”[8]

“我當然是。”

“哦,那這並不重要。”(在德語中,這句話的表述帶有不確定的語氣,與“無所謂”有幾分類似。)

由於尚未進入徹底反猶的階段,柏林國立美術學院當時還被允許招收1.5%的猶太學生,但薩洛蒙卻是唯一一個被接納的猶太人。隨著反猶情緒日漸高漲,這所學校剛剛以各種理由解雇、開除了百余名納粹眼中的“猶太人”(包括與猶太人結婚的非猶太人士)。而根據招生委員會的記錄,接納薩洛蒙的原因,是因為她“心智未開”,並不會對雅利安男孩帶來誘惑,影響他們優良的血統。我們已經粗略地了解,正像菲爾斯蒂娜首先表述的:“大屠殺會把女人和孩子放在優先的位置。”這是滅絕行為的中心所在,詮釋了納粹對猶太女人的憎恨和恐懼。但在薩洛蒙開始自己的藝術生涯時,那句“我當然是”顯然擲地有聲,十分重要。正是因此,她才使自己的身份得到了永恒的認同。後來,當她寄居在“美麗黎明”旅館時,她毫不猶豫地向當局表明了自己的猶太身份。當旅館主人善意地提醒她納粹勢力即將控制這片區域時,她回答道:“我尊重法律。並且,當我成為猶太人的那一刻,我便確信這是我唯一可能的身份。”當我們回看這段歷史時,漢娜·阿倫特將提供一個有力的注腳:“直到經過了多年的深思熟慮,我才能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是誰?一個猶太人。’因為現實的迫害,這個答案反倒更加明晰堅定。”

當然,薩洛蒙首先並且最重要的身份,是一個畫家。這意味著繪畫是她用以交換自由的砝碼。或許是由於在那樣的條件下作畫,本身已經是一種成就,《人生?如戲?》才幾乎毫不費力,就以戲劇化的方式,觸及了藝術創造的本質意義。就像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或是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薩洛蒙完成的,更像是一個自然發生的“文本”,一個基於自身無限循環,演繹自我滿足的作品(它的結束才意味著新的開始)。她是怎樣做到的呢?或者換一種問法,她是怎樣深入自己的內心和肉體,來完成這樣一部作品的呢?“夢,你告訴我,你為何要拯救我……這泡沫般的幻夢”(在德文裏,“泡沫”與“幻夢”兩個詞是押韻的),她在收場白部分的第一幅畫上寫道。這幅畫罕見地使用了最明亮的藍色,這在之前的畫面中並不常見,但接下來她卻以一種狂喜的姿態,以這樣的方式一幅接一幅地表現她心中綿延不斷的海岸線。“我的夢正浮在藍色的水面上。是何種力量驅使你忍受如此多的痛苦與折磨,不斷塑造、打碎、再重塑自己?是誰給你這樣做的權力?”因此對於薩洛蒙來說,盡管遭受苦難,但無論是創作時,還是逝世之前,她都拒絕接受來自藝術史學家T.J.克拉克(T.J.Clark)的“後奧斯維辛”提法——“灰色之灰”。薩洛蒙自己創造了驚喜,她自己並未局限在自己的藝術視野之中。當遁入無盡的受難時,人有何種權力制造美麗的畫面,或者僅僅是美妙的色彩呢?那僅僅——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全然放棄自我”,接受來自夢境世界的指引。在作品倒數第二頁,畫面上只有一連串字符,語詞充滿了整個畫面,她以獨一無二的“夢境之眼”審視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