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巨星

1.刀鋒上的女人:羅莎·盧森堡

玫瑰就在這裏,我們跳舞吧!

——羅莎·盧森堡《社會改良還是社會革命?》

我必須用雙手努力攀住這牢籠的邊緣,為此我需要向困居在動物園中的野獸學習。

——羅莎·盧森堡,1917年2月18日

來自伏龍克要塞監獄(Wronke Prison)的通信

一只籠子在尋找一只鳥。

——弗蘭茲·卡夫卡,出自“卡夫卡的第三本八開筆記”(Third Octavo Notebook),

於”K的城市:卡夫卡與布拉格”

(The City of K.:Franz Kafka and Prague)展覽中展出

羅莎·盧森堡無疑是我們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女性人物。但當她意識到自己的世界正處在無從預知的混亂中,而這完全是由於人們已經慣於用“政治謊言”為自己牟利所致之後,便不再期盼自己以往的信念在此生可能成為現實。倘若不設法讓自己置身於有關獨裁與恐懼的舊日景象之中,我們恐怕很難真正理解羅莎·盧森堡作為一位歷史人物的意義。她的政治觀點帶有某種神秘主義傾向,這使她往往會讓自己的盟友與批評者同時感到詫異。但這不意味著她的政治觀點是語焉不詳的“空中樓閣”。她的觀點是帶有強烈訴求的,這種訴求的出發點是保障受壓迫者的利益——她希望可以建成一種良性的社會制度,從而矯正當時充滿了不平等與不公正的社會現實。她是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這個身份也是我們之所以在今天這樣一個資本主義的醜陋之處日漸暴露的時代追憶她的原因——但這僅僅是諸多原因中的一個。更關鍵之處在於,她是個女人,一個擁有卓越口才與鬥爭意識,同時也被多數“厭女症”患者視作眼中釘的女人。更何況她還是個猶太人,一個永遠的異鄉客。她一生都在波蘭、瑞士和德國之間顛沛流離,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讓她不受迫害、真正施展抱負的地方。她是為了一個不夠理智的信念而獻身的。盧森堡出生在波蘭東部盧布林省的小城紮莫什奇,十九歲時為躲避因與地下組織成員接觸而招致的牢獄之災,她藏在一個老農的破舊馬車裏,永遠地離開了家鄉,從此開始了獨自一人的漂泊。而當聽說這個猶太女孩打算接受洗禮,與自己的基督徒戀人結婚,並且她的逃亡也完全是因為要躲避家裏對這樁婚事的反對時,當地一位熱心的天主教神父向她提供了幫助。

沒有歸屬感,反倒成了盧森堡思想力量的源泉。這種感受使她可以不受束縛,即便被囚禁也依然可以借由思想力量,實現精神上的自由。同時,這份不安也是她不斷深入思考和尋找自我的原因。我們不難從那些出自她手的信件、革命宣傳冊以及報刊文章中理清她的思想軌跡(即使是在服刑期間,她仍然筆耕不輟)。“她內心熱烈的革命激情熔化了束縛她的枷鎖,而她的鋼鐵意志必然可以讓她掙脫那罪惡的牢籠。”她的摯友、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克拉拉·蔡特金這樣寫道,“(集聚了)關於外部世界的思考與擔憂,使得那囚禁她的鬥室也顯得無比寬闊。”作為一名革命理論家,盧森堡展示了一個被壓迫的人,尤其是一個被壓迫的女人,可以醞釀怎樣卓越而遠大的理想圖景。“作為一個女人,我沒有自己的國家;作為一個女人,我不向往任何國家;作為一個女人,我的國家是全世界。"1938年,在面對甚囂塵上的法西斯主義時,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寫下了這樣的名言。而對於盧森堡和伍爾芙這樣兩位傑出的女性,即使時空隔開了她們,但民族主義依然是她們共同的苦難根源。“英國人的法律不接納我們,並讓我們確信,他們一定會長久地拒絕我們。”伍爾芙如是說,“他們視我們女人是國家的恥辱。”盡管盧森堡並沒有活到希特勒的時代,但我們完全有理由將伍爾芙視作她的繼承者,因為盧森堡所看重,並隱約在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有所表現的精神訴求,在伍爾芙身上得到了延續和發展——實踐對女性地位的強調,並將這種對女性地位的強調與反抗民族極端主義聯系在一起。

當然,盧森堡最終還是以其革命活動而聞名的。由於她的努力,20世紀初的十個年頭社會主義革命理論和實踐都取得了長足的進展,而這些成就至今仍有回音,振聾發聵。在21世紀的今天,如果沒有2011年相繼發生在突尼斯、埃及和利比亞的政治浪潮,我們幾乎無法想象羅莎·盧森堡是處在怎樣的動蕩之下提出這些卓越的思想成果的。當我們看到這些在今天仍處在水深火熱中的人聚集到街頭,以理智或不理智的方式要求著本應屬於自己的權利時,他們好像正走在盧森堡和她的同伴們當年走過的那條老路上,等待著這個女人從過去的時光中復活,來為他們指明方向。“一個月之前,一周之前,三天之前,”埃及作家阿達夫·索埃弗(Ahdaf Soueif)在《開羅,我的城市,我們的革命》(Cairo,My City,Our Revolution)之中這樣寫道,“我無法告訴你這裏將會發生什麽。”而當時同樣身在開羅的谷歌高管瓦伊爾·高尼姆(Wael Ghonim)則表示,“(暴動行為)完全是出自於自發自願的。”這似乎是往昔動蕩歲月的翻版——盡管我們中的大多數都不曾體驗過那段時光。對於羅莎·盧森堡而言,那段時光意味著某種脆弱但決絕的緊迫感。她深知,無論是在個人生命中還是在公共空間裏面,任何變化都只有在自發的條件下才能成立。盧森堡時常用自己的私人體驗來類比政治理論,這表現了她作為一個女性始終堅持的人道主義,以及這背後的堅強意志。在這一點上,性別刻板印象的荒謬之處被體現得尤為明顯。無疑,盧森堡不僅有著卓越的才華,而且具有越挫越勇的頑強性格。更重要的是,她的政治遠見可以穿透當時籠罩在社會上的陰霾,看清事物的本質。她把自己體驗到的陰霾稱作是“靈魂的擦傷”,正如我在本書最開始引用的格言,“你可以想象,”她在1898年給約吉謝斯的信裏寫道,“我對新生活的全部勇氣,恰恰來自那些對我靈魂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