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繪畫對抗恐怖:夏洛特·薩洛蒙

我的夢正浮在藍色的水面上。是何種力量驅使你忍受如此多的痛苦與折磨,不斷塑造、打碎、再重塑自己?是誰給你這樣做的權力?

——夏洛特·薩洛蒙,《人生?如戲?》

了解自我最糟糕的一面仿佛,或正相當於打通了人性“監獄”的一面圍墻。

——瑪裏恩·米爾納(Marion Milner),《無法作畫》(On Not Being Ableto Paint)

今天的我們,或許可以將“盧森堡之死”看成一個關於未來依舊醜陋的惡兆。從這個角度看,盧森堡沒能看見當今世界的混亂狀態或許還是件好事。乍一看,這樣的現實似乎戳穿了她的“過於樂觀”和有關美好未來的“謊言”。然而事實上,如果你曾仔細研讀過她的作品,不難發覺她其實總是可以敏銳地捕捉到歷史每一刻的運行方式,甚至是以無懈可擊的邏輯,推演出歷史可能的最糟狀況。她畢竟曾親眼目睹了1914年德國社會民主黨對有關軍需品法案所投的贊成票,這等於是在縱容大屠殺慘劇的發生。作為一個曾經的社會民主黨黨員,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部在盲目的“愛國心”驅使之下,最終導致全世界工人互相殘殺的法案通過,卻無力改變什麽。同時她也知道,自己一生都會被籠罩在“政治意識落後與文化野蠻的鮮明烙印”之下,同時也是“人類文明最大的阻力之一”的反猶主義陰影中。我們尚且無法得知,有關她在1918年寫下的猶太人的替罪羊命運終將“走到盡頭”的冷酷預言是否會成真,但這一切都沒能冷卻她對自己生命熾熱的依戀。“我仿佛能聽見,(面包師)那吱嘎作響的門,在不停地說‘我就是生活,生活多美好’……也許我發紅卻滿是幸福的面頰和插在口袋裏的雙手讓我看起來有些奇怪,但那又怎樣呢?什麽都難不倒我!"1917年,她在監獄裏寫下這樣的文字,而此時戰爭也正處於最殘酷的階段。

就在這一年,德國猶太裔女畫家夏洛特·薩洛蒙出生了。即使切實體驗了盧森堡最深切恐懼,甚至經歷過比這些恐懼更甚的命運,這位女畫家卻始終不肯放棄自己對生命本身的熱忱,這正是我希望在這一章裏展示的。在“二戰”期間,她發現自己的七位家庭成員——包括自己的母親,同樣都是死於“罪惡的”自殺[1]。而隨後,那個告訴她這一系列悲慘真相的“惡毒外祖父”,開始催促她以同樣的方式結束生命。可是這個堅強的女孩在發現了所有真相後宣稱“我將替他們繼續活下去”。於是她便踏上了自己的“求生之旅”。盡管她最終死在了奧斯維辛,但她對於我而言卻是個不朽的幸存者。她通過自己的藝術創作,最終建造了一條可以穿越恐懼的完美走廊,在私人與政治語境下同時踐行了自己“活下去”的宣言。從這一點上看,她可以被視為盧森堡的繼承者。1917年,盧森堡在監獄裏寫信給自己的情人漢斯·迪芬巴赫說:“我就像是路德(Lu ther),要與自己內心的魔鬼抗衡,而我的武器來自我的墨水池。”在這一章裏,我們將探尋另一個以創造力對抗生命裏殘酷景致的女人的生命軌跡,同時也將發掘這景致深處的意義。

她的作品《人生?如戲?》是在1941年到1943年之間完成的。它由超過七百幅彩色水粉畫構成(如果加上那些未加入最終版本,未標記頁碼的畫作,總數將超過一千三百幅)。這些畫作上還包括了獨特的音樂與語言“伴奏”,被題寫在透明紙上,附著於畫作表面。通過這樣的獨特方式,畫布上的每個角色都被作者賦予了她想象中的聲音,從而實現多重的觀看體驗。薩洛蒙在作品的第一頁寫道:“作者試圖實現的,是自己的全然退場,而讓每個人物自己發聲、說話或是歌唱。”“我成了我的母親,我的外祖母,”她接下來又寫道,“事實上我演遍了所有的角色,我走過他們走過的路,成為他們所有人。”她自己這段奇異的表述,由內而外地闡明了整個故事的書寫方式。這是屬於她自己的故事,可她卻放棄了“我”,同時還不止一次在作品裏安排其他視角,從而堅持讓這個故事“不被講述”“不被窺視”,“通過她自己的眼睛”。在這裏我們好像又可以“聽見”弗洛伊德用來描述無意識的經典理論“另一個場景”的回音。此前我們已經敘述過盧森堡“不在此處”,而是在“遠離此地,屋頂之外”的奇異生活。而與盧森堡相似,“成為其他的事物或其他人”的狀況同樣出現在薩洛蒙身上。她忍受著,甚至以此為核心,創造了屬於她自己的獨特美學。她時常會成為另一個擁有不屈意志的女人——主動離散甚至是放棄自我,是她自始至終信賴的能力。

薩洛蒙在得知自己的家族史之後,才開始著手創造這種獨特美學。在1940年的一封信裏,她寫明自己唯一的選擇,是“放棄自己的內心”,然後在兩年之內實現另一種方式的重生。而這個兩年期限意味著,她需要每天完成三到四幅水粉畫,才能完成整部作品。而她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某些絕望在此時已經昭然若揭,只是她依舊可以用輕描淡寫的方式加以表達。與她的使命相比,眼前的暴力和痛苦同樣無法避免,並且顯得格外醜陋。事實上,我們並不應該把《人生?如戲?》解讀成一次為了對抗恐怖才完成的“自我救贖”(在最終的版本裏,她放棄了一幅畫著一個落水獲救女人的作品)。盡管如此,通過她繪畫的筆觸,通過她在畫紙上譜寫的樂曲,通過她寫下的故事,薩洛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關如何在戰爭歲月裏保全自己人格的獨特思路。她在作品最開始的地方這樣寫道:“戰爭正不知在何處肆虐,而我坐在海邊,注視著人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