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尊重:瑪麗蓮·夢露

和大多數有創造力的人一樣,我想要多一點控制欲的滿足。

——瑪麗蓮·夢露,1962年《生活》(Life)雜志專訪

女演員必須時刻保持緘默。

——瑪麗蓮·夢露,《碎片:詩歌、私人筆記與書信集》

(Fragments:Poems,Intimate Notes,Letters)

我們將要橫穿一片可怕的海峽,那裏波濤洶湧,可我無所畏懼。我不像那些男人一樣,擔心自己的失敗會有損男子氣概。

——瑪麗蓮·夢露與諾曼·羅斯滕的談話,收錄在《瑪麗蓮:一個極端私人的故事》

(Marilyn:Avery Personal Story)中

當我們看到夢露時,我們看到了些什麽呢?毫無疑問,她是閃閃發光的。她的美不像黛德麗[1](Dietrich)或嘉寶[2](Garbo)那樣樸實平淡。她的面孔始終是完美無瑕的,就連最不能忍受她的勞倫斯·奧利弗[3](Laurence Olivier)也不得不承認,是她的出演使得《遊龍戲鳳》(The Prince and the Showgirl)變得光彩奪目[攝影師傑克·卡迪夫(Jack Cadiff)稱她是“灼熱的”,蘇珊·斯塔絲伯格(Susan Strasberg)稱她“像是夜空中的極光般閃閃發光”]。當然,這只是她與眾不同的一個方面。這也是為什麽在2011年的電影《我與夢露的一周》(My Weekwith Marilyn)中,盡管被人們寄予厚望的米歇爾·威廉姆斯(Michelle Williams)很好地扮演了她的角色,但這部電影仍然顯得非常失敗的原因。然而,我們的問題是,在她絕世美貌之下,她所引發或揭露的真實,卻鮮少有人問及。為什麽會這樣?原因正在於她“過於閃亮”。當這種“閃亮”成為某位女性的屬性,又遇上擁有最完美銀幕的好萊塢時,往往它就會成為對人物真實樣貌的一種掩蓋。夢露的美是耀眼且使人目眩神迷的(在這方面,她無人可匹敵)。但這意味著她是個美麗的誘餌嗎?她使我們看到,又不願讓我們看見的內容各是什麽呢?夢露自己深知“看見”與“觀看”的區別:“男人們看不見我,他們只會把眼睛盯在我的肉體上。”

在這一章裏,我將討論夢露作為美國戰後崛起的“完美襯托”角色的意義。事實上,“美麗”作為一種陷阱,是社會施加給女性的特殊暴力,這在女權主義領域是很值得探討的話題。但我們卻鮮少聽見,有人將社會對女性的審美趣味,與長久不朽的社會性殘忍和不公聯系起來。在我看來,沒有人像夢露這樣,在銀幕上演出了如此具有影響力的角色,同時卻不喪失自己的敏感與自我意識。

1960年夏天,在美國內華達州西部城市裏諾[4](Reno),《曼徹斯特衛報》(Manchester Guardian)的記者比爾·韋瑟比(Bill Weath-erby)發現自己成了夢露的“親密朋友”。連他也有點搞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他覺得或許是因為最初他並沒有表現出對夢露十足的興趣。他最開始的“目標”也確實不是夢露,而是她此時的丈夫阿瑟·米勒,後者剛剛指導拍攝完夢露的最後一部影片《亂點鴛鴦譜》(Misfits).“我看見你和所有人說話,唯獨沒有找我。”他們的交往由此開始。事實上,他有點無法忍受夢露將“阿瑟·米勒”變成“夢露先生”。“我沒屈從於艾森豪威爾的統治力,我也決心不在夢露的誘惑面前失去理智。”而且奇怪地,他幾乎就要成功了。不過說“誘惑”,其實是不恰當的,即便他們在夢露生命裏的最後兩年,一有機會就會在紐約見面。他們之間是互相理解的,這在他們的私人通話記錄中得到體現(直到1976年,他才將自己與夢露的交往記錄整理出版)。當然,那本書裏最有吸引力,卻也不新鮮的一點提議是:韋瑟比希望男人們可以更多關注女人的頭腦,而非她們的身體。當然,韋瑟比自己已經深深地迷醉於夢露的思想世界了。“她讓思考本身變得嚴肅而從容。”韋瑟比評論道,隨後他又補充,“那些始終認為夢露不過是個胸大無腦的金發美女的人大概會覺得,我只是暗示她有點奇思妙想……事實完全相反,她是給思考注入了她獨有的、嚴肅的判斷力。”夢露書寫的片段、詩歌、日記和筆記,在近幾年陸續被整理出版,這將給讀者提供一個契機,去了解一個女人“出人意料”的深刻思想。1962年,夢露在一組筆記中寫道,“每當危急時刻,我都會盡可能去思考,充分動用我的理解力。”“我們人類,”她在自己最後的訪談中說,“是奇怪的生物,並且始終保持著為自己思考的權力。”她和本書中其他的女性一樣,同樣有著深切的急迫感,思考也同樣是她探求自由的手段。

當電影《亂點鴛鴦譜》在當年11月殺青時,所有人——尤其是夢露,都對這部電影感到不滿。韋瑟比在此後推掉了去大峽谷的邀請,轉頭去了新奧爾良。伴隨著社會新思潮的爆發,種族融合的浪潮在這座城市全面開啟。而《亂點鴛鴦譜》這部戲劇——“事實上它並不是一部電影”,在他看來成為迫使他放棄好萊塢和夢露的一種方式。在一場被他形容成“如同德占時期巴黎抵抗組織一樣神秘”的混合派對(integration party)上,他成了年輕的黑人男子馬爾科姆·艾克斯[5](Malcolm X)的追隨者克裏斯汀的情人,盡管他曾向夢露表示克裏斯汀是個女人,而夢露則是唯一一個對這位克裏斯汀表示過興趣的白人影星。事實上,克裏斯汀“她”也曾對夢露表示過認同:“她是個受過傷的女人,她知道傷痕意味著什麽。當然我從不讀那些關於她的花邊新聞,我是從她演的電影裏看出來的。她是那種會被人罵的女人,所以我理解她。我從沒認同過其他的白人女影星,其他白人在表面上,好像只會做清白的事。”“白人只做清白的事”同樣也是對夢露影片故事的準確描述。而當韋瑟比對這句話表示質疑時,克裏斯汀很憤怒:“我們黑人在電影裏除了當擺設什麽也做不了,就像湯姆大叔,因為白人根本不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麽區別。哦,他們分不清我們,我們也分不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