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7(第6/11頁)

我想,我這光景把她嚇怕了。她把我抱回去,悄悄地走傭人樓梯回到樓上。她和芭芭拉一起給我洗了澡,用酒精摩擦我的胳膊。

“要是她的手廢了,我的天,他會讓我倆一輩子都沒法翻身了!”

見她怕成這樣,也算是個成就。接下來的兩天,我抱怨說手指痛,又說沒力氣,眼見她緊張無措,我就得意忘形,用手去掐她,這一來她就知道了原來我的力氣比她還大,很快又想了法子懲罰我。

這樣持續了大約一個月時間,雖然在我兒時的記憶裏,感覺長得多。舅舅一直等待著,就像等待一匹馬終於被馴服的一刻。他不時傳喚斯泰爾斯太太帶我去他書房,向她詢問我的進展。

“情況怎麽樣了,斯泰爾斯太太?”

“還是很差,先生。”

“還是脾氣火爆?”

“脾氣火爆,惹不得。”

“你動手了嗎?”

她點頭。他讓我們退下。接下來就是鬧更多的脾氣,發更大的火,流更多的淚。晚上,芭芭拉對我搖頭。

“你這小姑娘,真是太能折騰了!斯泰爾斯太太說她從來沒見過你這麽狠的孩子。你怎麽就不能乖點呢?”

我曾經是個乖孩子,在上一個家裏——可是,看看我得到的回報是什麽!第二天早晨,我打翻夜壺,把汙物踩進地毯裏。斯泰爾斯太太揮舞著雙手,大聲尖叫,然後一個耳光甩到我臉上。她拖著衣衫不整,還沒完全清醒的我,從起居室一直拉到我舅舅房間門口。

他見狀嚇了一跳。“老天爺,這是怎麽了?”

“哦,簡直不像話,先生!”

“不是又使蠻勁了吧?你帶她來這兒幹啥,我的書都在這兒!難道讓她在這兒發作?”

但他還是讓她說了,他一邊聽一邊看著我。我直直地站著,一手捂著發燙的臉,頭發披散在肩上。

聽完後,他摘下眼鏡,閉上眼睛。他的眼毫無遮擋地顯露在我眼前,眼皮柔軟。他用拇指和染著墨跡的食指揉捏著鼻梁。

“莫德,”他一邊揉一邊說道,“這事真讓人遺憾。斯泰爾斯太太和我,還有全家的仆從,我們都在等你學會禮貌待人。我原以為看護們會把你教好,而不是現在這樣子。我原以為你會聽話一點。”他來到我面前,眨了眨眼,伸手來摸我的臉,“不用退縮,孩子!我只是想查看一下你的臉。我覺得還是燙的。唉,斯泰爾斯太太的手比較大。”他左右看看,“來人,我們有什麽涼的東西嗎?”

他有一把狹長的銅質裁紙刀,刀鋒是鈍的。他俯下身來,將刀身貼在我臉上。他態度溫和,反而讓我害怕。他的聲音輕柔得像一個姑娘。他說,“見你受傷害我很難過,真的難過。你以為我想你遭罪嗎?我怎麽會?是你自己想要,你的行為證明了這一點。我想你一定喜歡被打——很與眾不同,是吧?”他轉了一下刀背,我顫抖,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他動了動嘴,“我們都在等,”他重復道,“等你學會禮貌待人。在布萊爾,我們善於等待,我們可以一等再等。我付錢給斯泰爾斯太太和其他仆人們,讓他們等待。我是一位學者,天性如此。你看看周圍,看我的藏書。你覺得這是缺乏耐心的人能做到的?我收書的來源蕪雜,過程緩慢。為了幾冊舊書,我可以氣定神閑地等上許多個禮拜,即便時日漫長,即便那些書的品相比你還差!”他幹笑了一聲,他也許曾有過潤澤的笑。他把裁紙刀移下,托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擡起,仔細地觀察。然後他放下裁紙刀,走開了。他把眼鏡的絲帶掛在耳朵上戴好。

“我認為你可以拿鞭子抽她,斯泰爾斯太太。”他說,“若是她再鬧事。”

也許小孩真的像馬一樣,是可以馴服的。舅舅在紙堆裏埋下頭去,讓我們退下。我便乖乖地回房學做針線。讓我畏縮的並不是鞭打的警告,而是我知道強大的耐心能有多殘酷。沒有什麽比瘋子的耐心更可怕的了。我見識過瘋子做的無用功——把沙子從一個有漏洞的杯子倒進另一個,去數一件破舊衣服上的針腳,或者去數一道太陽光柱裏的塵粒,往無形的賬本裏填寫數目。若她們不是女人,而是有錢的紳士,也許她們就成了學者,還能吩咐下人做事,這都說不定。當然,這也是後來,當我完全了解了舅舅的癖好,才有了這樣的念頭。當天,童年的我只看到了事物的表面。但我知道那是黑暗的,也知道那是安靜無聲的——其實,它的本質,就是那黑暗寂靜的本質,像水,像蠟,充滿了舅舅家這座大宅。

我若掙紮,它會把我拉進去,吞沒在其中。

當時,我不願被它淹沒。

於是我停止了掙紮。在它那黏稠的旋渦中,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