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7(第8/11頁)

我跑開了,不讓她看見我的臉。我想起我失去的那個家,那些愛我的看護婦們,這使熱淚慢慢湧上我的眼。

“噢,芭芭拉!”我哭喊道,“說你才不會這樣做,說你不會!”

芭芭拉說她不能那麽做,斯泰爾斯太太把她叫走了。

“你個狡猾的不安好心的孩子,”她說,“你別以為芭芭拉不知道。別以為她看不出你的陰謀詭計。”

但是,哭到哽咽的人是她,我觀察著她,我自己的眼淚很快就幹了。對我來說,她算誰?我想到了我那些媽媽,那些看護婦們,她們可以來接我,救我出苦海,但六個月過去了——又是六個月,再六個月——她們人影都不見。我於是堅信,她們已經把我忘了。“想你?”斯泰爾斯太太笑了一聲說道,“得了吧。我敢說,她們在瘋人院已經找了另一個小姑娘代替你了。另一個脾氣比你好的小姑娘。我肯定,你走了她們可高興了。”後來,我終於相信了她的話。我也開始遺忘。在新生活面前,過去的生活逐漸模糊,或者,有時顯現,擾亂目前的生活,就像被忘卻的篇章中沒擦幹凈的字跡,時而在我的抄本裏浮現。

我憎恨我的親生母親。第一個拋棄我的人,不就是她嗎?我把她的肖像裝在一個小木盒裏,放在床頭邊。然而,在她白皙甜美的臉上,我絲毫找不見自己的影子。我開始厭惡那肖像。有一次,我打開盒子時說:“媽媽,讓我給您一個晚安吻。”我說這話,只是為了折磨斯泰爾斯太太。在她的注視下,我把肖像舉到唇邊——斯泰爾斯太太還以為我難過——“我恨你。”我悄聲說,呼出的氣使金相框潮濕了。那天晚上,接著那天晚上,再一天晚上,我都那麽做,最後,這變成了習慣,仿佛鐘表的律動,如果不做,我就會輾轉反側。然後,我必須把肖像輕輕放好,理順緞帶。如果相框掛碰到木盒內的天鵝絨襯裏,我必須把它拿出來,重新仔細放好。

斯泰爾斯太太看著我做這些,表情復雜。芭芭拉來到之前,我無法安睡。

同一期間,舅舅監督著我的功課。他認為我的文字、書法、朗誦都大有長進。有時,他在布萊爾莊園招待一些紳士,他讓我站在他們面前朗誦。我讀的是外國文字,我並不明了其中的意思。那些紳士們——和斯泰爾斯太太一樣——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我已經對此習慣。我朗誦完畢,便按舅舅的指示行屈膝禮。我的屈膝禮行得很好,紳士們鼓掌,然後他們過來或握或摸我的手。他們常對我說,我有多珍稀。我也覺得自己是某種天才,在他們的注視下臉紅了。

就像白色的花朵在卷曲墜落之前,先變得粉紅。有一天,我來到舅舅書房,發現我的小書桌已被搬走,而他的書堆旁增加了個座位。他看見我的眼神,便示意我走過去。

“把手套脫掉。”他說。我脫掉了手套,觸碰到日常物品的表面,心裏一陣顫抖。那是一個冷寂的上午,沒有陽光。那時我來到布萊爾已經兩年。我當時還有孩童一樣豐滿的臉頰,尖細的嗓音,我還沒有如女人一般開始流血。

“莫德,”我舅舅說,“你終於跨過那個銅手指標記,可以看我的藏書了。你將開始了解你職業的真正性質,你害怕嗎?”

“有一點,先生。”

“理當如此。此事確實有危險。你認為我是一個學者,對吧?”

“是的,先生。”

“其實,我不僅是學者。我還是毒藥收藏家。這些書——你看看,看清楚,仔細看清楚——它們就是我說的毒藥。這些——”說到這裏,他鄭重其事地把手放到散亂堆積於桌面的墨跡斑斑的紙上——“就是毒藥的索引。這將對他人的收藏和正式研究給予指引。當這索引完成,將成為這個領域裏無人比肩的成就。我為此奉獻了多年時光,進行編纂和修訂;工作尚未完成,我將一如既往投入心力。我在毒藥中勞作經年,早已免疫,我計劃讓你也對此免疫,然後可協助我完成此事。我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睛,莫德。”他取下眼鏡,把臉湊到我面前。見到他綿軟的毫無遮攔的臉,我像上次那樣退縮了一下——這次我看到了平日遮蓋在有色鏡片後的眼睛,眼睛表面有一層薄翳,一片乳色的混濁。“我視力越來越差了,”他戴好眼鏡說,“你的視力將代替我的視力,你的手將代替我的手。因為,你赤著手就來了我這裏,而在常人的世界——這房間以外那個平凡世界——但凡染指硫酸和砒霜的人,都有護罩護手。你與他們不同。這裏才是你的領域。這是我的精心計劃,我已給你一點一滴喂食了毒藥。現在,是加大劑量的時候了。”

他轉過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遞了給我,把我的手緊緊按在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