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薄暮心動(第2/3頁)

定權望他出去,面上的笑容如盞中乳花一樣,一點點消滅破盡,終於慢慢正身跽坐在了地上,見手中油滴盞內已現青白水腳,只嘗了一口,揚手便將茶潑在了竹編的茶床上,任憑碧澄的茶湯又一滴滴從竹篾的縫隙中滴下,沿著磚縫隨地亂淌,浸濕了他的一角袍擺。卻只是雙手捧著溫熱的空茶盞,怔怔的望著風爐上的茶瓶。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還是同從前一模一樣,透過水霧看過去,這延祚宮也依舊是十年前的延祚宮,只是他有心無力,無論如何都點不出咬盞不退的鮮白湯花了。茶盞在他手中漸漸涼了下去,瓶中也發出了嘶嘶的聲音,似是水就要煎幹了。

定權方懶懶想著到底要不要去救那茶瓶,還是爽性隨著它就這麽燒下去,看看最終會燒出什麽模樣,忽聽見暖閣外頭一陣腳步紛亂,又似是有人說話,只得皺眉問道:“怎麽回事?”一個內侍忙進前來回道:“殿下,顧孺人閣中的宮人來報,說是顧娘子病了。”定權微微一愣,問道:“什麽病發做得這麽急?”此內侍亦是聽說他素來寵愛這位側妃,此刻陪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風寒,今晨便有些發熱,現下卻是燒得厲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駕過去看看?”定權按了按麻木的膝蓋,起身吩咐道:“將這東西挪走,去找個太醫給她瞧瞧。”那內侍見他面上神情頗是淡漠,並不似要多叮囑什麽的樣子,只得答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將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宮,向定權報道:“陛下今晨確實召了廣川郡王入宮,且賜他在宴安宮用了早膳。”定權眉心一跳,問道:“都說了些什麽?”王慎嘆了口氣,回道:“看樣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遞了奏呈,上報郡王側妃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老臣聽說太醫診斷郡王側妃素性有腎氣不足,氣血兩虛的毛病,本難載養胎兒,起先已經滑過二胎,殿下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這個關節上面,郡王顧慮遠行顛簸,路上難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請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權冷哼一聲,咬牙笑道:“側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與常人不同。陛下卻又怎麽說?”

王慎見他這話說得刻毒之極,連皇帝都一筆掃了進去,只在心底嘆氣,低聲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後便動身,攜王妃一同上路。”定權聞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陛下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覺無言以對,爽性不語,二人相對良久,才聞定權發話道:“阿公先請回吧,今晨托付阿公之事,還望盡心。”一面自己托著臂膊,徑自走到殿門門檻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會王慎。那冬日灰白天色含混曖昧,一如現下的時局,可一丸落陽卻濃墨重彩,紅得幹凈俐落,仿佛一枚空印鏨在了被玷汙的畫紙上,蘸的是上好朱砂,絲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扯出一條條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條正好打中定權前胸,那影子猶似帶著廊柱的重量,壓得定權只覺胸口抑郁難當。連忙避走開去,心口卻仍然一陣疼似一陣,發作得厲害時,竟覺得透不過氣來。

閣內宮人見他以肘撐墻,擔心他身體不適,忙上前相詢,忽聞定權悶聲吩咐道:“開窗。”幾人相對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問,只得將閣內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見他仍舊頹然坐倒在門檻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權仔細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著宴安宮方向。望得久了,便憶起了自己從寧王府甫入禁宮的時候,有一遭去給皇帝請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見二哥身在殿中,而父親正在教他點茶。自己一向只覺父親平居事務極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見不到他的顏面,卻從來沒有想過他居然也有這般消閑的時刻。

父親手把手的教導二哥,教他怎樣持瓶點湯,怎樣轉腕運筅,怎樣在一湯二湯乃至七湯後分辨乳花和水痕的色澤,直到盞內鮮白色的咬盞湯花終如雲霧般升騰而起。他嘴邊雖無笑容,可那舒展的眉頭卻能明明白白的顯示他心中的安逸和歡愉,那是為人父母者和愛子相處時自然而生的歡愉。

他在遠遠的地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轉身走開。那時候年紀小,卻也已經懂得了,自己若是現在進去,只會打擾了他們父子間難得的安逸。

天色已經向晚,他一個人偷偷跑到位於外宮的中書省,因為知道盧世瑜今夜會在那裏值守。他請求盧世瑜教他如何點茶,盧先生雖感吃驚,可是也搬出了供省內值宿官員使用的一套茶具,將所有步驟手法一一教他,並不時在一旁提點:“殿下,手腕尚需用力,筅柄可再傾斜。”他其實很希望老師能夠親手糾正他的錯誤,然而他只在一旁,語氣和緩耐心,態度不厭其煩,卻自始至終沒有伸過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