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薄暮心動

兄弟二人已彌月未曾相見,此時遇著,定棠面上倒並無尷尬神情,只是瞧見定權神色,心內一哂,朝著他微微一躬,淡淡叫了一聲:“殿下。”定權目視他良久,微笑問道:“二哥也是來給陛下請安麽?”定棠亦笑道:“是,陛下已經起身了,此刻正用早膳。殿下請入殿吧,臣先告辭了。”話剛說完,卻偏過頭去輕輕咳了兩聲。定權又靜靜打量了他片刻,方頷首笑道:“二哥好去,天氣寒冷,二哥多保重。”說罷也不再理會他,便徑自進了殿內。

皇帝果然是在用早膳,定權問過安後便侍立在一旁,既不聞皇帝問話,便也樂得不再開口,只是一眼瞥見膳桌邊的多出的那張椅子,不知心中想起了什麽,袖中的右手卻慢慢地攥成了拳頭。許是沒有睡足,此刻聞著那桌上的肴核氣味,覺得胃裏倒海翻江般的難受,終是嫌惡的偏過了頭去。方是滿心滿腹大不受用,忽聞皇帝發問道:“你的事情都處置妥當了麽?”定權猛一醒神,才發覺皇帝用膳已畢,正欲起身,忙答道:“是。”皇帝點了點頭,亦不詢問他晚歸之事,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今晚不必過這裏來了。”定權見他欲走,忙趨前兩步道:“還有一樁事,臣須向陛下請旨。”皇帝駐足道:“你說。”定權道:“報本宮的內侍總管周午,先前也是從宮中出去的,現下臣還宮,依舊是想用他。”皇帝皺眉想了片刻,望著他的臉問道:“就是從前侍奉你母親的那個周午麽?”定權倒不曾想到皇帝還記得這麽明白,低頭道:“正是。”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既是你用得慣的人,便隨你的意思去吧。這種瑣屑事情,以後不必一一報朕了,你自己拿捏定奪即可。”定權又答了聲是,方欲再說些謝恩套話,見皇帝已經提足去了,便只得向著他的背影行禮退下。

一時回到延祚宮,思想著今日皇帝的言語行動皆與往素不同,心中大是疑惑,亦不知齊王究竟同皇帝說了些什麽,又從皇帝那裏討得了什麽旨意,左右思想不清爽,只得又喚人將王慎叫了過來。王慎入殿時,定權已經用罷了早膳,挽著袖子正在暖閣內親自點茶,聽見他進來,便屏退了眾人,亦不起身,亦不擡頭,開門見山問道:“廣川郡王今晨入宮了,阿公可知道此事?”王慎思想不起朝內還有這號人物,半日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齊王所領的新銜,臉色也變了,想了想方回道:“臣不知。這可是陛下的旨意麽?”正說著,風爐上銀茶瓶中水已沸騰,定權將已碾好的些少茶末投入一只油滴建盞,注入瓶中沸水,調和茶末直至如濃膏油,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來勞煩阿公了。不單是這件事情,我還有事相求阿公。”說話間,左手持瓶逡巡,已經將沸湯幾次點入茶膏,右手同時執茶筅擊拂,須臾盞中已現潔白乳花,便隨手遞給王慎,見他又是躬身又是擺手,也不強讓,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寧殿問省,見陛下眉宇間神色郁郁,體貌疲憊,心中頗感不安。雖未及問起,卻也略略能揣測出一二分的緣由。陛下雖是春秋鼎盛,想來外朝內宮的事情畢竟還是太過繁瑣了些,總有精神照顧不到的地方,便須勞動阿公盡心服持,為陛下分憂分勞,我這做臣子的便銜感不盡了。”王慎不知他究竟要說什麽,只是向來從未見過他這般神情語氣,後背微微冒汗,連連點頭應道:“殿下言重了,老臣萬不敢當。”定權晃了晃手中的茶盞,適才還蓬勃的茶乳已漸消散,微一皺眉後又莞爾一笑,道:“阿公如今在清遠殿,那邊的事情孤向來是放一萬個心的。只是我想康寧殿裏,也需得有些臣的眼耳心意在方好,我不能時時侍奉在陛下身邊,阿公便只當是全我的孝心罷。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蕭定棠那亂臣賊子又起了什麽悖逆心思,我卻又不知,不及阻勸,再像八月節那樣,惹得陛下傷神動氣不說,國中內外也不得安寧。若再出了一點差池,我卻怎麽跟天下人交待?”

王慎聽得張口結舌,輕聲道:“殿下,如今留在康寧殿裏的皆是陛下親選的人。莫說臣沒有那個本事,便是有的話,殿下這也是……”一時卻又是瓶中水響,將他後半句便壓了下去,定權將茶瓶移開,指著這地上的茶床風爐笑問道:“阿公瞧瞧我這幾件物事怎麽樣?”王慎不知他打岔又要說什麽,隨意瞥了一眼,見都是些極尋常的東西,敷衍道:“臣並不懂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法眼的,自然是極好,極好。”定權笑道:“這也算是幾件舊物了,這還是我從前在此處讀書的時候,盧先生留下來的。便是這茶道,也是他教我的。”眼瞧著王慎面上變了顏色,才又笑著問道:“阿公將適才的話說完,我這又是什麽?”王慎呆呆望著他的執油滴盞的右手,襯著建窯的黑瓷,兩指白如玉琢一般,沉默了半晌,才嘆下了口氣道:“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臣竭盡全力便是。”定權笑道:“多謝阿公玉成,我今早請了陛下的旨意,周常侍依舊是回我的延祚宮來。你們是多年同僚,若需些什麽,盡管差人來找他取便是。”另取過了一只兔毫盞,依前如法炮制,笑嘻嘻對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藝,比之陛下如何?”王慎此次卻並不再推托,接過了那盞茶,站了半晌,忽如飲酒一般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