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露欺羅紈

當阿寶被喚醒,隨著提燈的宮人匆匆穿過延祚宮後殿的遊廊時,正下了漫天漫地的霜。半爿上弦月清冷的光輝流下,一錯眼,就覺得四處都被潑濕了。那垂獸脊上,瓦當沿上,玉石闌幹的雕花上,探生在階下的衰草葉尖上,都閃爍著一點一點星辰一般的華彩,好像凝在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阿寶不由提了一下長裙,似是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濕了裙擺。

她悄悄向四周張望,眼神機警得如同一只將要踏冰過河的狐狸。在這片寂寂天地之間,只剩下她和兩個無聲無息的宮人。她們一直在行走,但那衣裙卻似不觸地,沒有腳步聲,沒有衣料摩挲的悉索聲,沒有鐺環撞擊的聲音。宮燈和樹枝都在搖擺,鐵馬正在檐角下來回晃動,但是聽不見風聲。這一片詭秘的寂靜中,她自然也聽不出堅冰破碎的聲音。

這景象她定然是在何處見過的,十六年的人生,必定有過相似的情景,她才會覺得如此的熟悉。她竭力的回想,無奈思想不起。或許這是從前的夢魘,或許此刻仍在夢中。她試著喊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一陣風過,翻動了阿寶的衣袂,她哆嗦著用手將衣裾又壓了下去。這是如此真實的夢境,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寒風如冰冷的利刃一般斜斜切割進肌膚,而身上的絲綢涼得就像秋水一樣。夢中那個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懂那手勢的意思。這條路是走不盡的,夢境的盡頭等待她的是什麽,她看不清楚。為何偏偏是今夜夢魘?難道是因為她終於做下了虧心的事情?雖說是暗室密謀,四目之外再無人見,但是盤踞在梁間閣角的鬼神卻終究有知,趁著她驚惶害怕,無暇抵抗的時機,乘虛而入,再次布下了這樣的魘鎮,讓她在日落之後也再不得片刻安寧?

阿寶無可奈何地顫抖了一下,她擡起頭來,廊脊上的獸首,在宮燈昏黃的光暈下,似乎正在露齒猙獰而笑。它們的眸子,也泛著冰冷的白光。在這座伏魔殿裏,在她的身前身後,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這樣閃閃爍爍的眼睛。

秉燈的宮人回過頭來笑道:“顧娘子,當心足下。”阿寶竟生生嚇了一跳,半晌方問道:“這是何處?”宮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覺詫異,回答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寢宮。”阿寶自覺一心跳得飛快,竟同惡夢驚醒時無二,沒由來的便停下了腳步。那宮人更是訝異,小聲問道:“娘子,何事?”阿寶茫然看了她一眼,問道:“是殿下叫我過來的?”她雖在東宮居住沒有幾日,但是一幹人等也皆知她性格溫柔敦厚,待下甚為寬和。是故這名宮人一聽,竟撲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娘子想是方才睡糊塗了,這半日都沒緩過勁來。若不是殿下宣詔,奴婢縱有天大的膽子,敢帶著娘子半夜裏出來走動麽?”阿寶扯動嘴角,勉強笑笑,道:“可不是如此?冬日夜長,也容易睡得魘過去。殿下可是說了什麽,我都不記得了。”那宮人笑道:“殿下正在殿中,並不曾說什麽,只是吩咐我們請娘子過去呢。”阿寶點了點頭,便沒再說話,只是提裙上了玉階。那宮人不明就裏,只道是太子素來寵愛於她,是以她也並不將承恩奉詔的事情太過放在心上,心內不過暗覺艷羨而已。阿寶卻悄悄從鬢邊摸下了一只短短金花釵,悄悄地掩入了袖中。片刻後再回首一望,天地間卻仍是那片叫人絕望的茫茫白色。

還未行至暖閣中,洋洋暖意便又撲面襲來。阿寶方從外面進來,覺得那和暖香風如拳頭一般狠狠砸在冰冷的肌膚上,竟擊得半邊臉都木了。一時頭暈眼花,定睛半晌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太子穿著一襲白色中單,半散著頭發,赤足踏在烏黑的水磨金磚地上,便似深淵中攀出的一枝妖異白蓮。自家的身上卻層層累累,竟似與他隔了兩季一般。阿寶悄悄舒了口氣,盡力凝神下拜:“妾給殿下請安。”定權卻沒有理會她,只是將手肘倚在塌前幾案上,伸手摘下了那只狻猊香爐的爐蓋,又開了一旁的定窯瓜棱香合,用一只小小竹枓從中取出了一勺如赤棕色藥膏模樣的香脂。質地濃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猶自絲絲縷縷牽連不清。定權說不出的耐心,靜靜等著勺沿的脂膏一滴滴自己淌凈,方將所取香膏仔細放入了香爐中的雲母隔片上。又停了片刻,這才合上了爐蓋。直至此時,一股淡薄的白色香煙才從狻猊的口中裊裊吐出。阿寶偏著頭看他,太子在寫字的時候,讀書的時候,點茶的時候,做這些瑣碎小事的時候,神情總是認真到了極處,認真得執拗了,便帶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神情。這微微蹙著眉的樣子,就像是個尋常的紈絝子弟,除了自己心愛的那點小頑意,世間余下的一切便可不管不顧。阿寶只覺得這副模樣又是可笑又是可愛,不由想笑時,一眼瞥到了那爐蓋上的金狻猊,卻突然又想起了廊下的獸首,止不住一哆嗦,便默默低下了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