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百歲有涯

風停了,人也定了,當整個延祚宮內外一片沉寂時,便可以聽見更漏中水滴的聲音,順著銅漏嘴,一點一點滴下,綿綿如檐間春雨。顧孺人放下了手中書冊,起身慢慢走到了幾前,伸出一只手掌來輕輕封住了更漏的漏嘴,轉首望向窗外。窗外是深不見底的夜色,那壺中木箭也已經指過了亥時。她移開了手掌,那聚堵在指尖的光陰之水又開始重新下墜,冰涼的,沉重的,淌過指縫,滴落到銅盤上,積成一汪小小水潭,在燭光照不到的地方,漾著深淵才會有的青黑色光澤。

阿寶抽回了手,隨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漬,轉身走入了內室,在妝台前坐了下來。兩旁的宮人要上前來服侍,她卻只是輕聲吩咐道:“不必了。”看著她們都退了出去,這才一個人慢慢卸了簪珥,又將一頭青絲解散,放到了肩上。坐著發了片刻的呆,方欲起身就寢,忽見眉間頰上數枚花形金鈿仍未摘除,待要舉手,卻又滯納在了半路。這本是他最喜歡看的東西,就在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樣的明白,就像隔岸觀火一樣。

清晨起身,當對著銅鏡細細貼上這小小花黃的時候,究竟是在想起了什麽,才會莫名的喜悅?日裏頻頻向窗外顧盼,又究竟是在盼著什麽,書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團?傍晚的時候風停了,這顆心緣何也隨著那天色空了下來,暗了下來?如果閉起了雙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邊。他言笑晏晏,嘴角彎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線;他忽然又不笑了,眉間有了一道直立的皺痕。而睜開了眼,卻又似隔了幾世人生,他不過是輪回轉世後剩得的一個模糊影子,他長得什麽模樣,穿什麽衣服,脾氣好不好,竟然半分也記不真切了,這世上卻真的還有這麽一個人麽?街市的午後,西苑的黃昏,宗正寺的暗夜,他不來時,這些就只是她自己支離的幻夢;他來了,站在眼前,它們才會驀的新鮮起來。

原來這便是相思,這便是愛悅,原來這便是室邇人遐的煎熬,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原來事到如今,自己想要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多,不單想活下去,還想看到他,想給他暖手,想陪他說話,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鶴翔青天。因為有了這些妄念,所以驚怕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怕他生氣,怕他難過,怕真的看不到烏發成霜的那一日,怕自己想要的更多。

銅鏡中的少女對著她冷冷一笑,那笑容裏的嘲諷之意像錐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連那虛無之人都清楚,這世上最荒唐的奢念也莫過於此了。神佛雖慈悲無邊,若是得知,只怕也會掩口胡盧,嗤之以鼻。

阿寶伸出了手去,掩住了鏡中人嘲笑的嘴臉,默默低下了頭去。良久忽聞身後有人喚道:“顧娘子?”阿寶登時驚覺過來,回頭只見是一個面生的年少內臣,不知是幾時進來的。阿寶放下了手,狐疑問道:“你何人,有何事?”小內臣微笑道:“臣長安,是太子殿下的近侍。——殿下遣臣過來看看娘子。”阿寶未及細想,心中竟已是一片壓抑不住的喜樂,微微笑道:“殿下怎麽說?”長安笑道:“無事。殿下只是向娘子請安,順帶讓臣上奏娘子得知,娘子的家人,一切安好。”阿寶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臉上,上下仔細打量了他良久,方回過神來顫聲問道:“你說什麽?”長安笑道:“殿下知道娘子心思謹慎,特地叫臣帶了封信過來,請娘子金目禦覽。”說罷從袖管中抽出了一封用函套封好的書信,當她面揭開封泥,交到了阿寶手中。阿寶遲疑接過,抖著手三四次才打開了封套,展信一看,其上只有數字:小王楷恭請東宮側妃顧氏金安。一筆,果真是趙王的手書,後面加了私印,並非用朱,卻是用墨,就如事前約定好的一樣。

長安默默看一眼阿寶,笑問道:“娘子可看仔細了?”阿寶半晌方點頭道:“是王爺的親筆。”長安笑著從她手指間將信紙取回,從新封入了函套中。轉身走到燭台前,揭下燈罩,連著那函套一同就火,眼看著燒盡了,方回頭道:“娘子看清楚了就好。殿下說他素來疏於問安,還請娘子見諒。”阿寶勉強展唇一笑道:“王爺這是折殺妾了。”長安笑道:“娘子的話,臣自然也會轉達給殿下。殿下還有一事,想請娘子示下。”阿寶默了半日,低聲道:“王爺有何事要吩咐?使君明說便是。”長安道:“也無甚大事,不過是從八月十五到今日,這前前後後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殿下還未曾全然思想明白。太子殿下可曾跟娘子說過些什麽,或者娘子都見過些什麽,知道些什麽,殿下還要請娘子賜教。”

阿寶的手不可止遏地顫抖了一下,她回轉頭去望那突突躍動的燭火,因為沒了燈罩,亮得刺目錐心。一滴殷紅燭淚突然滑了下來,被阻在了燭台上,慢慢凝成了淚冢。她沒由來的想起了太子的那雙眼睛,亦是兩簇灼灼的火苗,略一近前,便燙得人生疼。他的淚水卻是冰冷的,可是他冰冷的淚水一樣會灼傷人。阿寶終於掉過頭,低聲道:“那就煩請使君將妾的話回奏給王爺吧。”長安笑道:“這個殿下也囑咐了,怕是臣腦袋不靈光,口齒也笨拙,倘或是會錯了娘子的意,或是說得不清爽,豈不辜負了娘子?還是煩請娘子賜下墨寶,殿下亦是感激不盡。”阿寶心中冷冷一曬,亦不委蛇多言,只道:“殿下的話,妾自當遵從。只是怕東朝一時如果要過來,撞見了豈非大事?”長安笑道:“娘子只管放心便是,太子殿下今晚不在殿內。”阿寶聞言,卻是愣住了,忙問道:“殿下去了何處?”長安道:“這臣便不清楚了,還想來請教娘子呢。”阿寶嘆了口氣道:“既如此,你來研墨吧。”長安忙拖筆鋪紙,眼看著阿寶執筆,頃刻便寫滿了兩三頁信箋,未及晾幹便匆匆封好,囑咐道:“千萬仔細,若是教人抄了出來,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