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一樹江頭

當趙王定楷來到晏安宮宮門前時,皇帝午睡猶未起。陳瑾得報,連忙迎出殿去,趕著叫了一聲:“五殿下。”定楷擡頭看他,卻似是剛剛哭過的模樣,眼圈下的桃花紅潮直暈到了兩顴上,身上倒是服紫腰玉,衣冠濟楚,愈發叫人估摸不清前事。此時見陳瑾叫他,勉強點了點頭,低聲問道:“陳翁,陛下尚未起身麽?”陳瑾笑道:“是。五殿下覲見,可先到側殿去等候,這外頭冰冷的風。”定楷道了聲謝,卻並無遵從之意。陳瑾苦勸無果,只得陪他在風中站了片刻,潲得一身篩糠一般哆嗦,他雖然有些體態肥胖,卻並不耐寒,偷看了定楷一眼,見他只是呆呆站立,終於忍不住長籲短嘆道:“只留著幾個小孩子在裏頭,又是平素偷慣了懶的,只怕陛下起身時叫不到人。”定楷聞言一驚,忙拱手讓道:“這便是小王疏忽了,陳翁理應祗應至尊,小王何勞下顧,陳翁勿怪,快請速回。”陳瑾見他冠下兩耳都凍白了,撇下他自己先跑了,臉上未免也有些訕訕,想了想便附在他耳邊問道:“臣本不該僭越,只是還是想先問一句五殿下,這個時辰來給陛下請安,可是還有旁的事情?”定楷尷尬一笑,低頭答道:“臣只是來請安。”陳瑾壓低聲音道:“這個時節五殿下言語還是稍微留些心。早膳時娘娘也來過,前一刻還和陛下有說有笑的,只略提了提廣川郡的事情,陛下便雷霆震怒,還砸了一只杯子,濺了娘娘一裙子的熱茶。”定楷微愣了愣,問道:“是麽?”陳瑾點頭道:“五殿下莫休臣多口。”定楷微笑道:“小王並非不識好歹賢愚之人,謝過陳翁呵護提點。”陳瑾眯著眼睛幹笑了兩聲,一步一點頭閃進了殿裏。

皇帝因為昨夜多夢,未曾休息好,這一覺便直睡到了近申時。陳瑾服侍他穿戴好,為他捧過水來,這才小心報道:“趙王前來給陛下請安,已在殿外候了個把時辰了。”皇帝頭腦尚未全然清楚,皺眉問道:“這個時候,他又有何事?”陳瑾回道:“臣不知,只是看小王爺在殿外凍得可憐,也不肯走。”皇帝瞥了他一眼,終究開口道:“叫他進來吧。——這些不識輕重的東西!”

定楷被帶到皇帝榻前,嘴唇都已經凍得青紫。哆哆嗦嗦俯身下拜,皇帝也並不叫起,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問道:“你這個時辰過來做什麽?去見過你母親沒有?”定楷兩排銀牙兀自打了半天架,才口齒不清回道:“臣來向陛下請安,並不敢先去見母後。”皇帝冷笑一聲道:“如今便都擺出忠臣孝子模樣了。也罷,朕承你的情,你也見到了朕,朕躬安泰,你且回去吧。”定楷只是俯首不敢說話,皇帝見他雖已入殿半日,兩個肩頭仍是微微抖個不住,終是心底嘆了口氣,稍稍放緩了聲氣問道:“你究竟有什麽事情,既已來了,不妨直說吧。”

定楷略略擡頭,直憋得一張臉通紅,半日才囁嚅道:“臣欺君死罪,臣此來,是求陛下為臣指婚。”皇帝萬沒想到他沒頭沒腦地先冒出這樣一句話來,轉頭去看陳瑾,見他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才又接著問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誰家的姑娘?”定楷只是搖頭。皇帝見他不肯說話,心中沒由來的便是一陣煩躁,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喝道:“你站起來,明白回話。”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相扶皇帝,皇帝這才看見他兩眼紅腫,似是連眼睛也睜不開了,略一思索,已是明白,冷冷問道:“你今日下學後去見了誰?”定楷也不顧陳瑾在一旁殺雞抹脖子遞眼色,啞著嗓子答道:“臣去了二哥府上,看了看二哥二嫂。二哥臨行前想再見母親一面,臣……想替他向陛下討個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膽!朕先前同你們說的什麽話?你就敢忤旨再去私見罪人?!”定楷“撲通”一聲重新跪倒,也不分辨,只是頓首哭泣。陳瑾偷眼見皇帝面色已極是難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著殿下……”見皇帝忽然一眼橫過來,連忙硬生生地將半截話頭咽了下去。定楷卻只是自顧自哭泣了半日才答道:“臣知罪。”

皇帝漸漸冷靜了下來,任他一旁抽泣個不住,一面啜著茶一面指著定楷向陳瑾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面,此刻又輪到了他的二哥,大冷的天氣猶不忘著來給老父問聲安好。朕從前竟沒瞧見,朝中還有這般孝悌雙全、有情有義的人物。”陳瑾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只得咧著嘴隨著皇帝哈哈了兩聲。皇帝這話問得已頗是不善,定楷卻不做言語,只是俯地啜泣不已。皇帝也不去理會他,待一盞茶盡,才站起身來,扭頭問陳瑾道:“臣欺君,子逆父,罪當如何?陳常侍,你代朕問問他。”定楷也不待陳瑾開口,對皇帝叩首道:“臣死罪。”陳瑾見皇帝許久仍不言語,為父子間尷尬僵局逼迫,只得嘆了口氣溫言問道:“小王爺心裏都清楚,又偏怎生還要背著陛下去做這等糊塗事情?”又轉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紀小,耳根又軟,想必是聽了何人的……”話尚未說完,便聞定楷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頭腦並不糊塗。”皇帝聞言怒極,反倒“哈”地笑了一聲,道:“陳常侍,他可不領你的情呢。”定楷此刻卻擡起了頭來,直面皇帝道:“臣不過是前去看望兄長。此去山高水長,相見不知何期,臣奉君父嚴旨,已不敢親自執鞭引韁,親送出春明金谷之外。只想面祝二哥羈旅坦蕩,途無霜雪。兒只願稍盡兄弟本分而已,還望爹爹明察。”陳瑾見皇帝仍是半闔著眼睛不說話,只得硬著頭皮接著念叨道:“容臣說句不知上下托大的話,小王爺究竟年紀還是小,聖上方才還說做事情分不出個輕重來。王爺說的雖然是人情,可是廣川郡究竟是個忤逆罪人,王爺如何說還是要把朝綱法紀擺在最上頭,王爺說臣說的有沒有點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聲答道:“廣川郡有罪,可也還是我的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