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忘川·陸香(第3/7頁)

直到後來陸香才明白,無論他怎麽笑,那雙琉璃色的眼睛,永遠是冰冷的。

夏寂離一直陪她到翌日日出才離開,走的時候留下了那件披風。三日之後,陸澹謙下葬,陸香處理完父親的後事,於五月十六的早上來到槐林。

天有熹光,槐葉將光芒分割成行,深淺不一地投在她滿是嚴肅的臉上。片刻之後,槐林裏傳來靴子傾軋過落葉的聲響。她擡頭便看見夏寂離踱步而來,手上拿著一把收起來的素色骨傘。

他撥霧而來,一襲深色白衣像披了日月星光,他在席上落座,朝她微微一笑:“老師,早上好。”

一直等到午後,所來的學子也不過夏寂離一人而已。

午後的天色漸有濃雲翻湧,不過頃刻便匯集了傾盆之雨。他撐著傘走到她面前,俯身問她:“老師,今日還講學嗎?”

她擡頭,答非所問:“你怎麽知道今日要下雨?”

他挑著嘴角:“因為我會觀星象。”他看了她一眼,又補充一句,“我知道很多的。”

她被他的模樣逗笑,但他既尊她一聲“老師”,她便不能有失身份,仍端坐在那裏,用沉穩的口氣道:“今日下雨,便不講學了,明日吧。”

他了然地點頭,又說:“老師,我送你回家吧。”

大雨透過樹葉打在素色傘面,整個槐林都霧蒙蒙一片。他撐著傘走在她身邊,隔著恰好的距離,傘面將她整個覆蓋,雨水卻打濕了他半邊身子。

第肆章

陸香壇席講學之後,夏寂離一度成為她唯一的學生。

就在那片風過無聲的槐林,盤旋的虬枝將日光分割零碎,灑在他深色的衣衫上,落在他柔順漆黑的墨發上。每當她擡頭,都能看清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和嘴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他聽學的時候喜歡微微偏頭,食指扣著眉尾,凡遇聽不懂的地方,手指總會下意識輕點眉心。她注意到這個細節,總會及時繞回去重講,一直到他舒展眉頭為止。

夏寂離是一個勤奮且出色的學生,沒有老師不喜歡這樣的學生。

漸漸地,有學子懷著好奇之心來到槐林。落葉翩飛間,有男女遙遙相望,講學論道,這些看不起女子的學子發現,這位繼承了父親遺志的姑娘,她的學問與才識,絲毫不輸她的父親。

於是名聲漸盛,每日都有新的學子來到槐林,她的聲音淡得像水,輕得像風,裊裊繞繞盤旋在他們的耳邊,教會了他們最深刻的仁義道德。

女儒陸香,第一次名滿盛京,才子名士爭相拜訪。

在所有人前後態度的巨大改變中,唯有夏寂離對她的態度沒有變化。一如最初的尊敬,恰到好處地關懷,他是個讓人挑不出毛病的學生,但陸香知道,那也僅限於學生罷了。

他仍是最早來到槐林的人,會幫她整理需要用到的禮經。他也是最晚離開槐林的人,有時帶的是傘,有時帶的是披風,他總會將她送回家才轉身離開。

西沉的落日照在他離開的那條青石道上,他踩著滿地艷麗的霞光,只留給她一個修長幽寂的背影。

這樣止乎於禮的相處一直持續到陸香被宣召進宮為皇子講學。

夏寂離亦在其中,彼時她才發現,他在這幽幽深宮中過著怎樣隱忍又孤獨的生活。他是個被拋棄的皇子,是被西梁所鄙夷的夏人,他坐在學堂最角落的地方,身姿端正筆直,笑意盈盈地望著講學的她,好像周圍的一切欺辱都是雲煙。

真不敢想象,剛到西梁的那些年,他是如何度過的。

如今頤養天年的太後當年亦是名動江南的才女,陸香和她論學竟一時忘了時間,離開時天色已暗下來,魚貫穿行的宮女們提著半人高的花燈,巍峨的宮殿也映出些窈窕的韻味。

她謝絕了帶路的侍衛,獨自一人踏著幽道走入夜色,大約心中有事,蜿蜿蜒蜒竟迷了方向,擡眼時四周已只余月光,透過半樹粉櫻落進了池塘。

她就著曬月石坐下來賞月,身姿隱在重疊花影中。是以當不遠處的塘邊傳來爭吵時,並沒有人發現她。

隔著夜風她並不能聽清他們在說什麽,只是隱約有蠻人低賤的字音飄過來。爭吵沒有持續多久,四周一派靜寂,她剛探出半個身子想要查看,耳邊已響起重物落水的聲音。

“嘩啦”一聲,攪碎滿池的月影,而白月之下,幽寂背影轉身離開,不慌不忙,自在從容,就像多少次,他將她送回家,她在門口目送他離開一樣。

翌日,陸香聽聞八皇子失足落水而亡的消息。

今日的課陸香講得心不在焉,目光數次從夏寂離含笑的表情掃過,看不出半分端倪。她覺得莫名心煩,早早結束講學,收拾竹冊時,他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驀地擡頭,他就蹲在她面前,隔著一尺的距離,能那樣清晰地看清他上挑的嘴角,還有似幽潭深邃的琉璃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