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信 

菲德麗嘉皺紋滿布的手,非常優雅地拿著用得順手的白色薄瓷大壺。濃稠色深的貓眼石戒指。

------紅茶熱到什麽程度才好喝,聽到進茶杯的聲音就知道了。

教我這些秘訣的也是菲德麗嘉。同一個客廳,坐在同一張椅子上。

"好久不見了!"菲德麗嘉傳給我香氣四溢的紅茶,"看起來很好嘛。"

敞開的落地窗外,隔著一排枯萎盆栽的陽台,可以俯瞰米蘭街頭。

------我就是養不活植物。

我想起菲德麗嘉曾經這麽說過。枯萎盆栽擱在陽台不動。這裏幾無改變。

喝著茶,我談起丹妮耶拉。丹妮耶拉和小公主,還有童話屋般的嬰兒房。

小學時,丹妮耶拉也常在這裏喝茶。上完芭蕾課後,望著逐漸暗下的窗外。

"為什麽沒帶美國男人來?"菲德麗嘉問。

我想說馬梧有事,但沒開口。因為說了,她會說晚上來也行啊,或是周末時。

"你回來米蘭多久了?"菲德麗嘉又問。

我說:"六年。"竟然這麽久了。

我決定去日本讀大學時,菲德麗嘉非常高興。

------真是太好了,Bellissimo!

她連說了好幾遍Bellissimo,還說認識母國是件很重要的事。

"你一點也沒變。"菲德麗嘉說。

我愕然地擡起臉。"你變了!"丹妮耶拉和艾柏特都這麽說。他們即使沒說,我自己也知道。

"沒變嗎?"

我的聲音帶點自嘲意味,菲德麗嘉假裝沒注意到。

"沒變。你從小就很老實。老實,謹慎。"

她輕輕一笑。我卻突然有想哭的感覺。

菲德麗嘉骨結嶙峋的手輕拍我的膝蓋。

"花點時間並不是壞事啊。"

她起身走進廚房,燒沸換茶用的開水,回來時銜著甜味的香煙。

"前些天見到葆拉和吉娜。好久沒有一起喝酒了。"菲德麗嘉說。

"在Biffi嗎?"

Biffi是家有古老感覺的小酒館,在那裏喝一杯利口酒是吉娜她們的樂趣。老女人聚在一起非常能喝。

"她們兩個都很擔心你。"

我常常在想,到了菲德麗嘉這個年齡時,我是和誰共飲?或許該問是在哪裏吧。

這裏?"母國"?或是美國?

"你想過再婚嗎?"我問。

菲德麗嘉幹脆地回答:"沒有。"

"想過離開這裏嗎?"

"沒有。"她噘著嘴,直直吐出一縷煙。我微微一笑。抓起一顆夾著奶油和核桃的無花果幹。

我偶爾十分向往菲德麗嘉和吉娜她們那種生活在這裏、在這裏度過漫長一生,恐怕也將在這裏結束一生的毫無選擇余地的苛酷和從容。

我經常向順正提起。

------我了解你的意思。

順正眼神晶亮而率直,熱切地說。

我在米蘭,順正在紐約,各有類似的經驗。我們都有一種此處非吾家的心情。自己是外人的心情。

即使和菲德麗嘉及丹妮耶拉度過多親密的時光,那心情總是在那裏。

我該在的地方。

不論東京或日本,至少對我來說都不是。

------我了解,但是有選擇的余地還是好的,至少有流浪的空間。

流浪的空間。我覺得這句話好美。順正常常說出這樣美的話。極其自然地。無自覺地。積極向前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強悍還是纖細,至少是精力充沛的人。浪漫。有的盡是我所欠缺的。

"葵。"

被菲德麗嘉盯著,我感覺自己的思緒被看透似的。

"水開了,要換杯茶嗎?"

"謝謝,我要。"

我回答,閑閑地望著威尼斯玻璃的煙盒。

回家的路上,隔著巴士窗戶望著陰灰的天空,想起馬梧。

------對了,那美國男人會意大利話嗎?

告別時,在門口親過臉頰後,菲德麗嘉問。

------會一點。

------很好。

說著,她笑了,簡直就像學校的老師。

------替我問候他。

------一定。

喀搭喀搭聲音的電梯、微暗的大廳。曾經住過的公寓。

黃昏時分,街上人潮洶湧。熟悉的街道、車內的樣子、腳底傳來的震動、銀色的拉杆。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覺得帶馬梧去那公寓有不協調感。最喜歡的馬梧、開朗、溫柔,總是寵我的馬梧。

------別計較時間吧!

菲德麗嘉說。

------你沒變。老實、謹慎。

老實、謹慎。

去年,為了艾柏特給我的學校說明書和馬梧吵架,馬梧那時說的話,我一直沒忘記。

------我對你的人生完全沒有影響。

我知道那不是責備,而是控訴,因此該道歉的不是馬梧,是我。

但實際上道歉的是馬梧。總是這樣。

巴士晃著排出的廢氣,駛過繁華的街區。

晚餐後,和馬梧玩拼字遊戲。今晚馬梧是五勝二敗。邊玩邊喝著馬梧帶回來的高級葡萄酒。

"假期去英國好嗎?"遊戲後,馬梧在沙發上撫摸我柔軟的頭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