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東京

"好久不見。"

崇站在早晨的陽光中。那在日本大學裏和周遭明顯不協調的太親切的笑容,和剃得有如日本廚師的腦袋依然沒變。

"真是不敢相信。"

我呆呆地重復同樣的話語,崇苦笑地雙手一攤,聳聳肩。

"你真的回來啦!"

已經多少年了?崇是我讀日本大學時的同學,高中時和家人回日本,後來我們在日本的大學重逢。虧得有這個朋友,外表雖是日本人,但有著日本人遠遠沒有的爽朗率直,才讓我時時有得救的感覺。

"崇!"

我好不容易叫出他的名字,高興得自己都很意外,微笑地擁抱這令人懷念的朋友。

"你住的地方滿奢侈的嘛!"崇一走進公寓就這麽說。

只要是崇說的,不論什麽樣的話都聽不出批判的意味。

"你的朋友?"安傑拉好奇地探頭詢問。

我說:"是。"

不等我介紹,崇就主動報上姓名。說不上流暢的英語,但是讓人沒得抱怨的親切笑容。

"這位是安傑拉。"我說。

他們互相說聲"嗨",輕輕握手。在太過明亮的窗邊。

"安傑拉是馬梧的姐姐,馬梧......"

崇擋掉我的話,"我知道,菲德麗嘉告訴我了......"

那就對了,不可能有日本人知道我的住址,除了爸媽。

"看來你們真是很久沒見了。"安傑拉興味盎然地說。

"喝咖啡嗎?"

"我來泡,你別麻煩。"

我需要躲進廚房。即使一分鐘也好,我需要獨處,把當頭壓下的東京擋回去。

沒事的。我告訴自己。崇是米蘭人。我們上同一個小學,交換學校的高中也一樣,常常一起玩。學校餐廳的烤薄三明治、夜遊的聖巴比拉廣場。我搜尋崇和我在米蘭的記憶。崇是我在這個古老城市的朋友。

我煮好咖啡,配上餅幹,像高中旁邊那家咖啡廳的做法。

崇好像沒有搬回來住,只是利用暑假來玩。說是"在西班牙繞了一個禮拜"才來的。

"還記得瓦卡羅嗎?"

我點點頭,是崇高中時交情很好的男孩。

"我就住在他的公寓裏。"

大學畢業後,崇留校念研究所,專攻中世文學,"不知怎的對佛教很感興趣",又轉進東京郊外的佛教大學。

"大學生活第九年時!"他笑嘻嘻地說。

"佛教!"安傑拉的眼睛發光,"我以前就對佛教很感興趣,你在米蘭要待多久?"

"一個禮拜。"崇說,咬著餅幹。

喝完咖啡,我們出去散步,也約了安傑拉,但她說無意打攪我們的重逢而沒跟出來。外面很熱,黯淡的石墻上日曬處和日蔭處呈鮮明的對比。

"想去哪裏?"我問。

崇聳聳肩。"隨便,任何地方我都懷念,可是每個地方都沒有我預期的感慨。"

很久沒聽到的日語。

"剛來那晚在廣場上喝得醉醺醺的,一直睡到昨天下午,傍晚時和瓦卡羅去爬大教堂。"

"大教堂?"

崇高大魁梧,體格在意大利人或美國人群中毫不遜色。穿著自黏式扣子的淡黃色襯衫,褪色的黑色牛仔褲。

"嗯,天氣晴朗,喝著啤酒俯瞰整個城市。裏面也認真地看了,整個人被震懾住,異乎尋常地。"

的確,一切都異乎尋常地大、異乎尋常地老、異乎尋常地莊嚴。

"好像觀光客似的。"

"我是觀光客啊!"崇笑著說:"你看起來很好嘛!"

搭上地下鐵,崇很自然的護著我站立。

"是很好啊!當然。"

映在陰暗車窗上的崇泛出苦笑,"還是老樣子。"

在中央車站下車,我們去小公園。有著飲水場、花壇和長凳,卻沒有名字的小公園。黑狗在飲水場喝水。

"環境那麽差,"崇望著高樓環繞、車輛往來頻繁的街景說:"小學居然蓋在這裏。"

現在好像遷到環境好一點的地方了,但我們小時候,小學就在這附近。

"這地方我特別常來。"我坐在長凳上,仰著臉,鼻尖曬著陽光,戴上太陽眼鏡。"那邊有家大飯店,因此常來這裏接送馬梧的客戶。"

"原來如此。"崇也坐下來。

"我常想起,不知校長還好嗎?"

我才說著,崇噗嗤一笑,好像知道什麽內幕。

"大概吧!"

那時,中央車站四周一到晚上就男妓林立。我們當然不知道這事。上學時,每天早上校長就打掃校門四周。地上有保險套。

"住在那裏多久了?"崇問。左手小指套著銀色戒指。

"一年半。"

剛才那只大狗隨著胖男人走出公園。

"是嗎?"

即使是車輛頻繁、大樓簇擠的地方,天空仍非常藍。

"記得丹妮耶拉嗎?"

"當然。"

我告訴他丹妮耶拉訂婚了。時間確實流逝了。

我們約好明天再慢慢聊,在車站分手。沒有談起東京,那當然不太自然。

"誰?"

回家後熱得先沖個澡,穿著polo衫和短褲喝著蘇打水潤喉、用毛巾擦著濕頭發的馬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