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風

從無色彩的浴室窗戶看得見無色彩的街道。浴缸裏溫熱,我在溫水中緩緩滑動四肢。熱水、浴室的空氣和窗外感覺都是同樣的顏色和質感,是因為黃昏的緣故嗎?

黃昏泡澡真的很怠惰。怠惰而無為。

順正討厭無為。什麽也不做,也一事無成。

順正簡直就像母親一沒盯著就不知道做什麽好的五歲孩童,總在探索什麽。順正那份熱誠。專心。還有行動力。

順正完全不會停下來不動。他笑、說話、走動、思考、吃、畫、找尋、凝視、跑、唱歌、畫、學習。

順正是動詞的寶庫。觸摸。愛。教導。出門。看。愛。感受。悲傷。愛。生氣。愛。愛。更愛。哭泣。受傷。傷害。

我的頭靠在浴缸邊緣,望著白色的墻壁和天花板。崇說他搭今早的飛機回東京。

------不想回去吧?

我說,崇卻朗聲大笑。

------不會,因為現在那邊是我的故鄉。

我擡起一只手臂打量。手脫離水面,瞬間感到水的強烈抵抗。啪嗆一聲,手臂擡到頭上。

崇此刻正在俄羅斯上空吧。我望著窗外陰暗的天空。

什麽也不做。一事無成的每一天。這有什麽不好?馬梧一定這麽說。怠惰、無為。這有什麽不行。

我的個性適合黃昏洗澡。在這安靜沒有色彩而沉穩的浴室裏。

崇有東京的味道。

洗好澡,將阿瑪蕾特摻些蘇打水稀釋得很淡,到陽台上喝。盡管灰蒙蒙的到處看不見一絲光,但天色總是黑不下來的米蘭夏天。

昨晚請崇吃飯。馬梧一定要見他。

崇是完美的客人。只比約定時間遲到兩分鐘,態度開朗親切地問候安傑拉後,笑吟吟地和馬梧緊緊握手,一邊傳給我六罐啤酒。從餐前酒到兩瓶紅酒,再到飯後酒,絲毫不輸馬梧地暢飲個夠,始終笑嘻嘻地說著話。對於安傑拉有關佛教的平凡老套、抓不住重心但充滿好奇的每一個問題,都回答得簡潔卻詳實。

吃了馬梧順路到"裴克"買回來的火腿,又吃了通心面、蔬菜和魚。崇每一樣都吃得幹幹凈凈,就像以前在順正公寓裏吃我煮的東西一樣。

------我想聽聽你說我的葵,以前我不認識的葵。

馬梧這麽說後,崇想了一下。

------剛開始,她是不太笑的女孩,可是很快就熟悉了。那時米蘭的日本人學校才剛成立,規模很小,非常輕松愉快。

審慎思索,審慎整理後的說話方式。

------校園裏有棵杏樹,一到春天就開滿白色的花。

------我們還種絲瓜,生物課的時候。

我猛然想起來說。

------那像倉庫的音樂教室,還記得嗎?

記憶像水量很小卻清澈的小河,謹慎地流過我們的餐桌。講到校長和早上掃校門口的事情時,馬梧和安傑拉都驚訝地睜圓了眼睛。

------崇那時個子較小,從現在這樣子根本想象不到,毛衣和外套總是寬寬松松的。

------葵那時比較高。

非常遙遠的記憶。

------高中時的葵是優等生。

崇說。

"是嘛!"馬梧插嘴說:"很好,總算有點像我認識的葵了。"

安傑拉表情訝異地聳聳肩。

高中時,我們都傻瓜似的開朗。營養午餐的烤薄土司、周末夜狂歡的聖馬可廣場。

------很愉快嘛!

馬梧說。那話語裏充斥著太多的自然愛情,我猛然感到一陣落寞。

------是很愉快啊!

像要粉碎這落寞似的回答。

每個人都吃飽喝足。飯後的甜點買好了幾樣,可是四個人都好撐,誰也不想吃。

------在東京的葵呢?

在轉移陣地到客廳後,馬梧突然問。

------我也想聽聽東京的事,你們同所大學嗎?

馬梧平靜但意志堅定地說。所有人------就連安傑拉------瞬間沉默。

------你去過東京沒有?

崇輕快地問,馬梧說NO。

------我覺得你應該去一趟。

------很有意思的城市。

安傑拉立刻反應說。

------去看看嘛!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一次,淺草是吧?大鍋子冒著白煙,好多人,好像在舉行什麽宗教儀式。

崇笑嘻嘻地附和說:"我可以當向導。"

------我們學校在東京最安靜的地方,讀書環境很好。

------大學時,換成崇是優等生了。

我說。

------葵開始時有點孤立。她總是排斥成群結隊,好像很喜歡獨處。

馬梧微笑地響應崇,半開玩笑的語氣:"我了解。"

------我比葵早去東京,高中時就去了,那時我已經混得很熟了。

崇的話語方歇,我拼命抓住現實,以避免被立刻湧來的記憶波浪沖走。此刻在米蘭馬梧舒適的公寓客廳沙發上的現實。

當然,崇繼續他的話。

------當然,葵很快也融入朋友中,(說到這裏,崇像要我別擔心似的向我豎起指頭。)很快樂啦,大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