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第4/5頁)

杜仲掰開她喉頭照了照,立刻變了臉色:“你們喂她吃面食了?面食也是能給活死人喂的?她氣道只剩一個孔,你給她堵結實了,叫她怎麽喘氣?”

“準備刀具,做環甲膜穿刺,插管通氣。”

廖海沒見過師父做這手術,但從那本王氏醫案集裏看過,呆站了兩秒,手忙腳亂地指揮眾人準備消毒器具。

所謂環甲膜穿刺,救的是呼吸道梗阻的急症,要在聲門之下的凹陷處刺個孔,以繞開喉頭水腫部位,用最快速度給病人通上氣。

甲板上的疍民越聚越多,眼睜睜看著一群白大褂圍著這死人,解了她的上衣,摁住她的手腳,拿刀在她脖子上比劃。

那一小簇血從阿茂的喉頭飚出來時,閻羅像被迎面掄了一錘。這一錘砸爛他胸口,閻羅怔怔低頭去看,好像胸腔破了個大洞,海風呼呼地湧進來。

——人都斷了氣,怎麽還要給一刀呢?

他知道溺過水的人活不長,大羅金仙也難救,只盼著能把阿茂背回家鄉,在碼頭旁燒了,留個骨灰罐子,留個念想罷了。就算是肺癆,為什麽人都斷了氣了,還要割喉呢?

他被侍衛摁著跪倒在地上,茫茫然地望了一眼天,只看見白花花的巨帆遮天蔽日,狹角縫裏的天,黑得連顆星星也不見。

他喪父,喪母,無子,收養過兩個娃娃,也沒養活到會叫“爹”的歲數。阿茂是活在他心口的蠟燭,這一點微末的光也舍不得給他留。

他想。

人這一輩子,到底還要有多苦呢?

疍民是忌諱白事的,海難常常一死一船,白事做起來難看。久而久之,活不過十歲的娃娃便不起大名,死了,家譜上不記名,只留一處白——於是家譜變成了什麽樣呢?稀稀拉拉幾個俗名,滿篇滿紙的白。

“活過十歲”是懸在每個娃娃頭頂的刀,這片刀山奸笑著懸在頭頂上,時刻準備要掉。在娘胎裏時吃不上油葷,刀掉一把,生下孩子也得是死胎;娃娃剪臍帶時掉一把,鐵剪不幹凈,斷臍半月後腸穿肚爛;娘不下奶,掉一把,一連三胎餓死的都是常事。

好不容易長出個人形,就要跟著爹娘出海。

孩子不敢養太壯,供不起;老人不敢活太久,怕費了糧。一輩子飄在海上,死了想沾個黃土,埋進墳裏的屍首撐不過三天就會被鄉民刨出來,說他們身上染著晦氣,才會個個死得這樣早,屍不能埋,要一把火燒成灰,揚到大海才好。

他們欺人太甚……

他們!欺人太甚!

壓著他的侍衛頭子腰間別著一個紅封的木管,閻羅認得那東西,他見這些人用過,火石一搓,砰得一下就上天。

他掙著一口氣,身形暴起,從廿一腰間奪下了這根木管。這東西是什麽人造出來的,竟能這樣好用,火舌一卷便飛離了手,沖出了帆頂。

“——咻——砰!”

灼眼的紅,拖著長長的焰尾,火一樣地滾過了半邊天。

“拿下他!”廿一驟然變了臉色,閻羅被幾把鋼刀逼回了地上。

“你點紅煙彈做什麽!你在給誰報信!”

閻羅哈哈笑起來,笑到滿臉是淚,粗糲的嗓子唱起了一首歌。

“男兒好漢壯志哉,我棄愁緒心如鐵。

挾戈提刀上嵐山,撐篙劃槳踏江海。

老爹老母不要念,忍垢偷生非我願。

攘臂揚頭大道寬,不跪皇恩……跪、青、天。”

……

歌聲粗獷,詞句甚至是豪放的,可船上每一個兵,全在這歌聲中白了臉。

這曲調在民間傳了幾百年,從前朝的前朝一直傳到今時,有些地方叫這歌為“好漢歌”,但每一個兵都知道這是什麽。

這是匪歌,山匪、林盜、河賊、海寇,個個會唱。

新匪起誓、歃血為盟時,都會唱這首匪歌。

閻羅披頭散發,近乎癲狂地爬行兩步,把頭伸進舷上的炮位孔,飽含熱切地盯著東方。

紅光墜落的方向,東海中,隱隱浮起一片蚊蠅似的小點。

一艘……

一艘……

一艘又一艘……

巨大的帆影穿破瘴霧,在幾十條艨艟、炮艦的拱衛下朝著此方逼來,近得甚至能看到船頭的匪龍旗,張牙舞爪,破霧而出!

“殿、殿下,是海匪,好多海匪!”

晏少昰一聲怒吼:“全員熄火熄燈!加速行船!”

他環視左右,一把將公孫景逸摜到舷邊,扯著公孫後襟逼問:“此處為何會有海匪?”

這是渤海腹心,北有遼東、南有登州,中間上萬海兵、幾十條巨艦輪值,守著黃渤海要塞!

“怎會有海匪?”

他二人分明身量相當,公孫竟覺得肩頭上箍了只鐵爪,能生生捏碎他肩骨似的。大敵當前不敢分辯,公孫抓起千裏眼扣在雙眼上,借著些微月光死死盯著那片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