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船上幾百疍民,官兵擒住這個,制不住那個,滿船上高呼“海大王”的動靜直叫人膽寒。

霧太大,兩條海滄巨輪是同時從島上出來的,另一條船已經被霧裹得沒了蹤影,只能盼著那條船上的官兵看見示警的紅煙彈會迅速來援。

“閻羅,你還傻站什麽?快走啊!”

那十幾個白大褂圍著阿茂,閻羅掙扯著,想去看最後一眼,想看看阿茂死前合沒合眼。可他拖著條剛接上的斷腿,哪裏抵得過同行人的力氣?被叢有志扯著後襟扔進了海裏。

“——嗵!”

鹹苦的海水塞了滿口,閻羅覺得自己半條命也舍在這兒了。

海面上霧更重,叢有志飛快扯掉身上的衣裳束縛,發狠說:“海大王的船離咱們不到二裏地,給老子拼了命往過遊!若今日僥幸能入海大王麾下,咱們還是兄弟;若被炮火轟死,老子年年今日往海裏灑酒,祭你冤魂!”

他們個個披頭散發,赤身裸體,像海裏浮出來的鬼。明知走的是一條死路,心火卻燒得臟腑熱騰騰的,為了防船上的官兵射箭,一個猛子紮進水下便朝著東邊遊。

官兵抓船上的挑唆者尚抓不叠,遑論下海去抓他們?

幾百疍民沖破防線,有一些人噗通噗通跟著往下跳,更多的人撲到舷邊,注視著閻羅他們的目光像看英雄,盼英雄趕緊與海大王接上頭,帶著海匪殺回來,讓這些欺人太甚的官都嘗嘗受難的滋味。

唐荼荼扒開幾個疍民,用盡全力吼:“回來!民是民,匪是匪!明年……興許今年,朝廷就要派兵剿匪了!做海匪有什麽活路!”

遊在最後吊尾的幾個少年人,仰起頭,望了她一眼,立刻被船身挾起的浪頭覆了頂。

唐荼荼難過得全身發抖。

她眼睜睜看著這許許多多的人,往歧路、甚至是死路上走,他們成群結隊,卻各個都是窮途末路的孤獨。

天津不窮,海濱也不窮,但“疍民”太苦,這恥辱的名號一背起來就是幾輩子,今日一刀剮了,入匪幫拋頭顱灑熱血去,好賴能換個活法。

她半個身子傾在船舷外,晏少昰把她往後扯了扯:“這些人是海匪的後人。海匪分幫結派,殺人奪寶是常事,島上的頭目最怕哪天落敗了被屠滿門,所以他們會在兒子曉事的年紀起往陸地上送,防著被仇敵斷子絕孫。”

“他們與蕭臨風一樣,是打小被送上岸的海匪,藏在疍民裏討飯吃——聽懂了麽?只要這些人遊到海匪船上,就能活命,自有匪頭接納他們。”

唐荼荼盯著那方,胡亂點了點頭。

海面的霧濃重,幾息之後,再看不著閻羅等人的影子。

東邊幾十條艨艟飛快地逼近他們,船上火把明亮。放後世,這是快速登陸艇,船身狹長,載重不多,十幾條槳板就能劃得飛快,艨艟的作用形同哨兵和前鋒,一旦開始疾沖,便是準備進攻的信號。

而海滄巨輪笨拙,三百多名水手在船腹中揮著巨槳,想掉個頭都不是容易事,不可能跑得過艨艟,被追上是遲早的事。

可那些幽黃的光點越逼越近之時,竟伴著三聲號角聲停了船,幾十條艨艟被海浪卷得上下點頭,竟不再往前走。這一雙雙幽黃的眼睛在霧中窺伺著,居然沒張開臭嘴撲上來。

“殿下!他們停船了!”

“相距多遠?”

“一裏有余。”

匪船這一停,比直直撞上來還叫人膽寒,滿船的小官都慌了神:“他們做什麽?是不是要買路財?”

“是不是要咱們上船續話?快,快安排幾個使節!”

直到匪龍船趕上了艨艟大部隊,調轉船頭,朝向正南位,嗚嗚的號角聲刺破海浪,隱隱還伴隨著敲鑼打鼓的動靜。

——要打要殺的關頭,怎還敲鑼打鼓跳起火把舞來了?

公孫景逸喃喃:“他們是在拜神……今兒是娘娘正祭的最後一天,海濱有傳聞,說祭娘娘的這幾天要心誠,不能讓娘娘看見你心裏的鬼祟——商人不能鉆謀,懶漢不能偷懶,殺豬匠不能宰豬……海匪、海匪莫非是不能殺生?”

船上官員十幾雙眼睛愣愣相對,這半口氣還沒敢松下來,又被老船官一句話送上了懸崖。

這在海上飄了半輩子的老漢,狠狠敲了敲漏刻鐘:“少爺別糊塗了,他們在等時辰!再有半刻鐘就是子時了!娘娘只管人間五天事,一過子時就是初六,海匪就要殺上來啦!”

啊,是了……

船上所有人都意識到,論信仰,吃海的漁民哪有賭命的海盜真誠?

晏少昰唇抿成一線:“兩條路——其一,我們棄大船逃,咱們船上有舢板,屁股後頭拖著幾艘淡水船,能盛得下百來人。小船劃得快,分散開,一路向西,大抵能在明日傍晚逃回天津。”

公孫景逸急急點頭:“對對對,就要這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