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登州府,山東轄下第一關防重地,全省三個營二十六衛所,其中二十個衛所都在登州。此地多出武人,北六省出了名的驃將故裏,“年輕時候進海衛所攢軍功,老了變賣田鋪去濟南養老”,幾乎是此地權門望族都心知肚明的一條晉升路。

可這一夜,無論在官場浸了多少年的官員都一宿沒敢合眼,不停地跟門房打問消息。

到底是什麽欽差,能不聲不響地把一十三道坊門全封了、蠻不講理地帶兵沖破了五個官員的府邸——這、這欽差是不要官帽了嗎!如此大案不用呈上去等皇上奏裁嗎!誰給他的兵?誰給他的膽啊!

這亂了章法壞了規矩,可不論大官小官,誰也不敢往黑漆漆的夜幕裏走一步,如驚弓之鳥似的,一整晚豎直耳朵聽巷道裏的動靜。

釘了掌、披著甲的戰騎不知來了多少,一刻不停地往城中心沖,轟轟隆隆的動靜能叫官員從頭皮麻到腳趾尖。

“殿下,又查到了一處!”

進了城,贓銀行過的痕跡更好找,因為處處都是眼睛:“探子來報,前天後半晌,有四輛馬車從貨棧接了貨出來,駛向了知州府,盤庫冊上記的是‘黃魚四百斤’。”

“去查。”

“是!”

死物比活人好審得多,碼頭上出入大宗貨物都有記載,把“銀箱”登記成“黃魚”,這叫巧立名目,但“黃魚”出入碼頭的記錄總是少不了的,循著不合理的去查,真相只隔著一層紙。

登州知州府。

前衙死寂,後宅的濃煙熏黑了整個院。滿宅子妻妾都在抱著兒女哭,什麽心肝寶啊肉的,劉知州一個也不顧上哄,急得滿院亂竄,跺著腳叫喚:“快燒,快燒啊!沒有灶不會堆火堆嗎!趕緊燒啊!”

院裏的下人都瘋了似的,急沖沖地穿梭在庫房、正廳、書房與各位夫人姨太太的臥房間,把老爺平時護到眼珠子裏的那些寶貝一樣樣地搶出來,往地上砸,往火裏扔。

大家的墨寶、價值不可估量的字畫、滿地的金絲毯……平時劉知州只覺得這些東西輕飄飄的怎麽也不夠,可眼下,這些阿堵物怎麽就燒也燒不完!

他跳著腳嚷著:“生火啊!沒炭了拿柴不能生火嗎?廢物!都是廢物!先燒貴的!你們這些奴才分不清貴賤嗎!”

劉知州急得沒了分寸,一把奪過下人手裏的字畫,幾下扯爛扔進灶台,拿炭扒子往灶眼深處捅。他當了多少年的金貴人,哪裏會這燒火打炭的活?火舌猛的竄起,沖上來燎了他的手。

“老爺,老爺!”

“別管老爺我,快燒啊!”

咚——咚——咚——

一聲又一聲沉沉的悶響,這動靜是從大門外響起來的,院裏所有人都發起抖來,一雙雙絕望的眼睛死死盯著前門。從沒人聽過這“咚咚咚”的聲音,可此時此地,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麽動靜。

是沖車,是衛所裏才有的攻城械,專門用來破鐵門的!

三道小臂粗的鐵閂沒撐過十幾撞,鎖了一夜的府門霍然洞開,從前堂刮進來的風把滿園灰屑揚了劉知州一臉。兩排防風燈闖進後院,以不容質疑的勢頭占領了府衙每一個出入口。

黑壓壓的鐵甲兵讓開道,從中走出來的竟是個白臉青年,見到這滿園的大火濃煙也沒露出稀罕眼神,掃來的那一眼,像刀鋒刮過了劉知州的面。

“焚畫取暖,大人好雅興——來人,押了。”

知州刹那間白了臉,一句“下官有罪”都沒從自己的嘴裏噴出來,便被堵住口拖下去了。

這些鐵甲兵訓練有素,滿園子都被煙熏成鍋底色了,他們愣是能把滿地燒得不像樣的屏台字畫、綾羅綢緞拾整出來,字畫分成字畫,綾羅並上綢緞,鋪滿園子,一樣樣辨認這是什麽東西。

“書聖後人臨寫的《平安帖》。”

“金台驛出土的《將軍醉歸圖》。”

“江南百寶集。”

這劉茂生是個清官,晏少昰記得他——州官每隔一年就要進京述回職,去年,這位大人站在金鑾殿上撩袍面君的時候,褲子是條毛布袴,兩個膝蓋處露了兩塊大補丁出來。

父皇便笑,說愛卿不必如此儉省,縮衣節食傷的是身啊。

劉大人當時怎麽回來著?面紅耳赤地辯著,他說‘微臣出身貧門,是全族叔伯兄弟事著農桑供出來的,一日不敢忘父老鄉親提攜之恩’。

他怎有臉這樣講!

火灰遍天,擅書擅畫的官員從余燼裏扒出來幾只紅木箱,攤在地上給殿下看。這些字畫進了知州府,還沒來得及往庫房規置,從供神箱裏扒拉出來的東西果然樣樣是精品,畫著八仙,畫著呂洞賓、張果老,燒成了這德性,也能看出工筆神韻。

“呵,劉大人真是……什麽都敢留。”

晏少昰鞋尖踩上去,碾碎了“敬太後千秋,長春不老,壽比日月”一行字。看落款,這是去年皇祖母過壽時山東敬上去的生辰綱,劉茂生竟也敢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