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上元夜(二) 這一生,春有幾度?……

申時末, 暮色上浮,陰霾的天空中,雪下的更大些。

裴朝露披著雀裘, 盛妝錦服,被人攙著上了朱雀樓。

上元夜,代帝放彩燈,自是萬分榮耀。且她還懷著這寓意大郢國祚綿長的祥瑞之胎。

新年, 新生。

無人不關注,不羨艷她。

然而, 她初接此聖意, 並未覺得多少喜悅。

一日一月一年流逝, 除了親人宗族,旁人對在那場戰役中枉死的人便淡忘一分。

李濟安,便是用這樣的方式, 麻痹世人,成全他虛偽又虛無的帝王顏面。

這樣想來,她根本不願托起那盞燈。

然而此刻,她面上嘴角的笑意,皆是發自肺腑的。

她的兄長,已經找到了證人, 在回來的路上。她年少傾心的郎君,會控住此間局面。

只要面前這個君主活著,待到冤案翻來,朱筆重畫。亡魂便可得到告慰,裴氏亦可再見天光。

裴朝露從天子手中接過彩燈,端莊立在城墻中央。

她的余光掃過近身的李禹,見他緊蹙著眉眼, 似在等待些什麽。

在等人。

可惜,那人不會來了。

月光下,裴朝露的笑愈發明朗和濃麗。

“父皇,六弟還未到,可要候一候他?”

“是啊,且讓人去催一催,如何還未到,切莫誤了時辰。”

面前這對母子,一人是他的兄長,一人是他的生母。

一人一句催著他前來。

來赴一場沒有歸路的旅途。

李禹的計劃,在這城樓射殺之。

不成,便入朱雀門再屠之。

雪花絮絮落下,裴朝露捧著燈盞的指尖陣陣發涼。她實在想不明白,受辱如她,尚能愛著涵兒。

李禹便罷了,古來同室操戈不在少數。

那蘇貴妃呢?

該是怎樣的痛恨和仇怨,能讓她三番兩次對親子痛下殺人!

“不必了!”李濟安笑道,“六郎方才譴人來說,咳疾又發作了。雪天風寒,朕許他歇著了。”

裴朝露聽話畢,纖纖素指松開,將彩燈放出。

一元復始,大地回春。

頓時,從城樓上的百官宗親,至城下萬千臣民,無一不山呼萬歲。

李禹同蘇貴妃眸光接上,一片晦暗中又轉瞬避開。

雪依舊下。

裴朝露攏在雀裘中的手,搭上胎腹,輕輕撫拍。

孩子又動了,接近六月,他愈發有力強勁。雖然累她行動吃力,精神消耗得愈多。

但是裴朝露卻依舊覺得滿足而欣慰。

相比避在司徒府中獨自孕育的芙蕖,身在東宮忍受百般折辱誕下的涵兒,這個孩子,比他的手足都要幸運很多。

他被期待著降生,未來能看見明光和坦途。

若說有何不圓滿,大抵決定將他留下的那一刻,她的初衷是為了牽制此間平衡,為了她的族人。

然而,這也沒什麽。來日歲月,她會好好愛他。

夜風呼嘯,月光映雪色。

此刻,裴朝露唯一的一點擔心,便是李慕是否能控住李禹的人手。

半月內,李禹屯了五千人手於京畿。李慕雖傳令急行軍,但因時間緊急,到此刻,亦只到了三千。

雖李慕善兵法,然在這皇城中的巷戰,他亦是第一次。且還是這般懸殊的兵力……

裴朝露深吸了口氣,垂眸望腹中孩子。

心道,“阿娘該信你爹爹,他要是這點事都辦不好,我們就再不理他了。”

爹爹——

唇齒間兩字轉過,她輕嘆了聲,面上是妥協又釋然地笑。

這一生,終是這般深的牽絆。

裴朝露到底身子重,賞燈未幾便撐不住,只望著她的皇帝舅父,欲要先退下。

李濟安如今十分寵溺她,遂領群臣下了城樓,同她一起前往昭陽殿參宴。

“容兒,快些。”李濟安回頭喚蘇貴妃。

“好!”蘇貴妃愛看彩燈,被人一催,心下便惱起幾分。

只是這惱意裏拖出的長長一聲“好”,張狂又不服氣,卻又帶著幾分年輕時嬌憨,讓李濟安聽得心神蕩漾。

飄雪的暮色中,已難辨神色。

“阿娘!”李禹扶著蘇貴妃,落在後頭,低語聲中帶著兩分恐懼。

“莫怕。”蘇貴妃拍了拍他手背,“暗不行,則明。”

李慕突然病重,他們沒人會信。

暗刺不成,如今只能明殺。

初時自是留了這個萬一,然很快被給鄭太傅一行人否定了。

在京畿譴兵殺死一個親王,無異於天方夜譚。且面對的還是一個上過戰場,戰功無數人。

遂而,若刺殺不成,便將人手以最快的速度撤出長安。按著暗子帶回的消息,逮捕湯思瀚的人走的是官道。

他們尚有機會,進行截殺。

這自是退而求其次的做法,卻是此間最好的出路。

蘇貴妃用力握了握兒子的手。

尚且還有一重保險。

她伸手,扣著腕間那只蓮花鐲,未再言語。唯有精致又嫵媚的面上浮起一點蒼白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