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母子 卿本佳人。(有修改)

裴朝露徹底清醒, 已是數日之後。

期間,她並非一直昏迷,原也有睜眼的時候。

譬如被金針刺脈, 引血解毒,她被李慕抱在懷裏,將他手腕咬出了兩排牙印;再譬如解毒後,被李慕控著喂下催產的藥, 誕下那個已經沒有氣息的孩子。

藥效尚未發作前,她扇了他一巴掌。

翌日, 二哥來看過她。

從來寵著她, 護著他的七尺兒郎立在她榻畔, 落下一行淚。

“養好身子,二哥帶你回家。”

後來,德妃也來。

確切的說, 德妃一直在。

這裏是她的毓慶殿,那日事態緊急,李慕來不及帶她出宮。

再後來,涵兒也來了。

伏在她床畔,拉著她的手。不讓她睡沉,只說他不要做無父無母的孩子。

唯有李慕, 再未來過。

她昏昏沉沉,用了藥便合眼。

心裏想著,總算了了樁大事,醒不醒的都不要緊。

可是這廂卻為何醒了呢?

還醒的格外徹底。

她往遠處眺望,能看見透過菱花窗撒入殿中的淺淡陽光。

屋中很靜,她聽到化雪的聲音。

和,近身的呼吸。

她收回目光, 合了合眼,緩解頭腦地脹疼。伸出手撫上趴在她床畔還未醒的人面龐上。

數日前,她那一巴掌就落在這處上。

李慕睡得極淺,她一碰上,他便醒了過來。

四目相對中,周遭的氣息一點點凝固起來。

須臾,陷入一片靜默中。

“三司會審經九日,至昨晚已經結束了。”終於,李慕現開了口。

不過數日的時間,他亦瘦了一圈,本就鋒銳的輪廓更加冷肅蕭瑟。然而,對著她,霜雪鳳眸中還是保留著柔光暖意,甚至眼角染著一層稀薄的笑。

從被他控著用下那碗催產藥後,到孩子娩下,這是裴朝露醒醒睡睡中,頭一回見到他。

其實自己清楚的,孩子留在腹中,除了繼續累傷母體,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她實在舍不得離開他。

醫官侍女不敢碰她,最後來還是李慕控著灌下了藥。

“裴氏翻案了!”李慕將裴朝露的手放入被衾,給了她一個更明朗的笑,“天子朱筆翻案,天下信。”

他的聲音輕而緩,卻字字清晰。

“二哥復了原職,老師和大哥他們永享太廟。裴氏的族人脫離賤籍,旁支我派人送他們回了淩河。”

“以後,男子自然可以重新入仕,女郎不必為奴為娼,可擇中意的郎君婚配。孩子們,亦可以往太學正常讀書……”

“還有司徒府,先前被火燒了些許,好在沒有太大的損壞,已經開始修葺。”

“只是……”李慕不知何時起,眼中蓄滿了淚水,只扭頭深吸了口氣,復道,“只是,裴氏族人過往甚多,正支裏被砍頭的、遭過□□,實難保全。”

“今日之裴氏,榮光尚存,然根基自大不如從前了,人才凋零,人丁寥寥。你、給我些時日,我們慢慢來,我會繼續……”

“六郎——”裴朝露出聲,截斷他的話。

這一聲六郎,在滄海桑田後,她在心裏喊過,在中藥的時候喊過,在無人的夜晚睡夢中喊過。

這樣清醒,尚是頭一回。

李慕低垂的眉眼不曾擡起,以為聽錯了,又怕只是自己的幻聽。

又是一陣沉默,他的一顆淚落下。

裴朝露擡手抹去他眼角淚痕,卻也沒有收回,只細細摸索著,“我們,又沒了一個孩子。”

話語落下,他的眼淚滑過指縫,滴落在床鋪上,連同她的,暈染出一圈水漬。

“大概是我最初要他時,沒有真心實意,他生氣了……”

“可是後來,我想要好好愛他的。”

“不是的。”李慕握上那只細軟的柔荑,接上她眸光,“他若真生氣,也該是生我的氣。是我的錯。是我,我一開始就不想要他。終了,也是我迫著你用藥,丟棄他。”

“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你這樣好,誰會舍得離開你。”

李慕將她手放下,俯身吻幹她的淚水。

“他來時正好,維系了此間平衡,讓我們不至於太被動。去的更是其所,若無他,如何能這般容易讓天子舊案重翻……他是個好孩子。便是未曾見過天光,卻也有了為人的意義。”

“若說有哪裏不好,便是累你又遭了一重罪……”

裴朝露淚眼朦朧看他。

“別哭了,傷眼睛。”李慕先現了笑意,攏好她鬢邊散亂的發絲,“等你出了月子,我們一起去看他。”

“他,在哪?”

“在司徒府。”李慕垂眸笑了笑。

那晚孩子生下來,她已經不省人事。

主事的唯剩他,醫官問要如何處理,葬之何處。

他望著布帛包裹的初現人型的模糊血肉,掀開布角細看。仿若看見她的眉眼,和看見自己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