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9頁)

三殿下踏過眼前秋色,所見是禿山長河;行過禿山,便是白雪覆黃沙,此種蕭瑟比之大雪封山還要更為淒冷,如此景致同成玉著實不搭,但這的確是她心中的景色。

此處依然沒有成玉。

三殿下在封凍的長河旁站了好一會兒,低聲道:“阿玉。”他找不著她,這裏是她的王土,只能讓她來找到他。

當他的聲音散入風中,四季的景色瞬然消失,同現世中今夜一般的夜市似一幅長畫在他眼前徐徐鋪開。他終於看到了成玉。

她或許對他並不設防,因此她的潛意識令他看到了她此時真實的內心模樣。

她孤孤單單地立在長街之上。街仍是那條街,燈籠仍是那些燈籠,節物攤也仍是那些節物攤,但擁擠的人群卻不知去了何處,整條長街上唯她一人。

“今日過節啊。”她怕冷地搓著手小聲道。是了,此時也並非夏日,在她搓著手的當口,有北風起,夜空中飄起了細雪。

“哦,是過乞巧節,”她一邊走一邊自個兒同自個兒嘮叨,“乞巧節要做什麽來著?是了,要在家中紮彩樓,供上摩睺羅、花瓜酒菜和針線,然後同爹娘團坐在一起奉神乞巧。”她絮絮叨叨,“乞巧啊,說起來,娘的手就很巧麽,蜻蛉的手比娘的手……”她突然停住了腳步,風似乎也隨著她停下的腳步靜作一種有形之物,細雪中飄搖的燈籠間突然有個聲音響起來,那聲音近乎尖利地告誡她:“別去想,不能想。”是她的潛意識。

連三瞧見低著頭的成玉用凍紅的手籠住半張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但似乎遵循了那句告誡,當她重邁出步子來時已開始同自己叨叨別的。眼圈紅著,鼻頭也紅著,說話聲都在顫抖,話題倒很天馬行空,也聽不出什麽悲傷,一忽兒是朱槿房中的字畫,一忽兒是梨響的廚藝,一忽兒是姚黃的花期,一忽兒又是什麽李牧舟的藥園子。

但她並沒有說得太久。在北風將街頭的燈籠吹滅之時,她抱著腿蹲了下來,他嘗試著離她更近一些,便聽見了她細弱的哭腔:“我不想想起來,所有離開我的,爹,娘,蜻蛉,都、都不想想起來,不要讓我想起來,求求你了,不要讓我想起來,嗚嗚嗚嗚。”那聲音含著絕望,壓抑孤獨,又痛苦。

連宋不曾想過那會是成玉的聲音。他只記得她的單純和天真,快樂是為小事,煩悶也全為小事,明明十六歲了,卻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從不懂得這世間疾苦。

凡人之苦,無外乎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這八苦。三殿下生而為仙,未受過凡人之苦,靠著天生的靈慧,他早早參透了凡人為何會困於這八苦之中,然他著實無法與之共情。

因此今夜,便是看到成玉在噩夢中失聲痛哭,他知道了她的心靈深處竟也封存著痛苦,但他也並不覺那是什麽大事。他是通透的天神,瞧著凡人的迷障,難免覺得那不值一提。世間之苦,全然是空。

他的目光凝在成玉身上,看她孤零零蹲在這個雪夜裏,為心中的迷障所苦,就像一朵小小的脆弱的優曇花備受寒風欺淩,不得已將所有的花瓣都合起來,卻依然阻擋不了寒風的肆虐。他心中明白,成玉的苦痛,無論是何種苦痛,同優曇花難以抵擋寒風的苦痛其實並沒有什麽區別。

但此時,他卻並未感到這苦痛可笑或不值一提。

他看到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在地上,她哭得非常傷心,但那些眼淚卻像是並未浸入泥地,而是沉進了他心中。他無法思考那是否也是一種空,她的眼淚那樣真實,當它們溶進他心底時,他感到了溫熱。他從未有過這種體驗。

他愣了好一會兒,最終他伸出了手。

便在他伸手的那一刹那,眼前的雪夜陡然消失,冬日的荒漠、秋日的紅楓、夏日的綠樹和春日的碧草自他身邊迅速掠過。穿過她內心的四個季節,他終於重新回到了現世的夏夜。

在這現世的夏夜裏,她仍乖巧地伏在他的懷中,而她的左手仍在他掌心裏。柔軟白皙的一只手,握住它,就像握住雨中的一朵白雪塔,豐潤卻易碎似的。

他松開了她,可她的手指卻牽繞了上來,她擡起了頭,有些懵懂地看著他。他的手指被她纏住了,就像紫藤繞上一棵青松,全然依賴的姿態。他當然知道她只是依賴他,她被嚇到了,但似乎無法克制空著的那只手撫上她鴉羽般的發頂,當她再要亂動時,便被他順勢攬入了懷中。“不要怕,”他撫著她的頭發,溫聲安慰她,“風停了,沒事了。”

風的確停了,長街兩旁燈火闌珊,行人重又熙攘起來。她靠在他的肩上,右手覆在他的胸前。胸骨正中稍左,那是心臟的位置。她驚訝地擡頭看向他,有些奇異地喃喃:“連三哥哥,你的心臟跳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