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成玉不能面對亦不能去回想的那段過往,其實並非什麽遙遠往事。那些事就發生在去歲秋季的第二月。是月在麗川被稱之為桂月。

前朝有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名才子曾作了一首詞,詞中有“桂月無傷,幽思入水赴漢江”之句,故而後來麗川人又將此月稱為無傷之月,意思是這個月在麗川的地界上絕計不會發生什麽壞事。

這是蜻蛉告訴成玉的。

但蜻蛉卻死在了這個月。死在了這個照理絕不會發生任何壞事的無傷之月。

麗川王世子季明楓有十八影衛,蜻蛉是十八影衛中唯一的女影衛,也曾是季明楓最優秀的影衛。

麗川位於大熙最南處,接壤南冉、末都、諸澗等諸蠻夷小國,漢夷雜居數百載,些許民風民俗其實同中原已十分不同。

成玉在麗川王府暫居了半年,關乎麗川的種種古老習俗,一半是她從書中看來:季明楓的書房中什麽都有,繪山川地理有各色江河海志,論陳風舊俗有許多舊錄筆談;另一半是她從蜻蛉處聽來:蜻蛉是個地道的百事通,奇聞如街頭怪談,逸事如諸夷國秘聞,她全都知曉。

在麗川的那段過去,成玉如今再不能提及,如她同連宋所說,因她沒有勇氣。她背負著沉重的傷痛和愧怍,每一次回憶,都是巨大的折磨,若沒有朱槿的封印之術將那些情緒壓在心底,她便不知該如何正常生活。

如今的她再不像她十五歲時那樣的樂觀無畏,逍遙不羈。很多時候她假裝她還是那時候的自己,但其實已經不是了。

蜻蛉剛死的那一個月,每天她都會責問自己,為何要出這趟遠門,為何要離開平安城來到麗川?為何明明是一段開端愉悅的旅程,最後會是如此殘酷的結局?

其實世間悲劇,大多都是從幸福和喜悅中開出花來,最後結出殘酷的果實,因沒有開端之喜,怎見得結局之悲?上天便是要世人懂得這個道理。成玉那時候卻並不明白這些。她還是太小,沒有走過多少路,見過多少人,歷過多少事,在十花樓長大的這十五年裏,她一眼都不曾覷見過這真實的人間。而真實的人間裏,往往有許多悲苦別離。

便將一切都溯回到敬元三年,春,去歲。正月十五上元節,這便是這段故事裏那個好的開始。

正月十五,上元天官賜福,宮中有燈節,京中亦有燈會。這一日乃是天子與百姓同樂之日。此大慶之日後的第二日,便是紅玉郡主生辰。元月十六,成玉年滿十五。

成玉命中有病劫,當年國師觀紫微鬥數,排五星運限,勘郡主年滿十五後方能度過病劫,可出十花樓。但成玉之運,卻與他人之運不大相仿,因時因勢,總有大變。須知自靜安王爺去後,國師已數年不曾私下面晤過成玉,自然不能為她重排運限。故而元月十七,自以為萬事大安的朱槿便帶著她和梨響出了王城,一路向南,直往成玉一直想望的靈秀麗川而行。

是年是個冷冬寒春,燈會的節氛一過,極北的平安城中仍是高木枯枝苦捱余雪的蕭索,南行之路上卻漸有碧色點入眼中,看得出春意了。翻過橫斷南北的贛嶺,更是時而能於孤嶺之上或長河之畔瞧見二三絕色美人遺世並立,皆是次第漸開的春花。

成玉十五年來頭一次踏出平安城,翻過或秀麗或奇巍的山巒,淌過或平緩或湍急的長川,穿過或繁華或凋零的市鎮,才明白書中所謂“千峰擁翠色”是何色,“飛響落人間”是何聲,“參差十萬人家”又是何景。一路所見種種都新鮮,因此成玉日日都很有興頭。

踏出平安城城門初識這花花人間的玉小公子,如魚遇水馬脫韁鳥出籠,怎自在二字了得。她一路撒著歡兒,幾天就將月例銀子用得只剩下兩個銅子兒了。看朱槿生她的氣不同她說話,她也無所謂,典了翡翠鐲包了個見多識廣的評書老頭專陪她嘮嗑。看朱槿更生氣了還不許梨響和她說話了,她還是無所謂,賣了剛換下的裘衣就自個兒跑去胡人酒館聽胡人歌姬唱小曲兒了。看朱槿終於氣習慣了不在意了,她就更加無所謂了,還趁機辦了件大事兒:她當了朱槿的玉華驄幫個窮秀才將相好的從胡人酒館裏給贖了出來……

朱槿跟在成玉身後一路贖鐲子、贖裘衣,還贖自個兒的玉華驄,每從當鋪裏頭出來一次就禁不住問蒼天一次再問自己一次,他為什麽要將這個小禍頭子從平安城裏放出來。再一看小禍頭子自個兒還不覺著什麽,挺開心地在後頭跟評書老頭嘮嗑什麽地瓜的二十四種吃法,朱槿就恨不得將小禍頭子就地給扔了,一了百了。

但沒想到他沒將成玉給扔了,成玉反將他給扔了。

那是二月十五夜。

二月十五夜,他們三人為賞“月照夜璧”之景而前往綺羅山夜璧崖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