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意志(3)

許青原靠近意志,意志只是靜靜看他,並不動作。

“我吞掉樊醒的時候,他哭了。”意志說,“真有趣,他居然這麽害怕死亡。”

許青原問:“你不害怕死亡嗎?”

意志:“用你可以理解的話來說,我的命運中沒有‘死亡’這個詞語。沒有誰能讓我走向死亡,除非縫隙崩落,除非我自願選擇。”

它盯著許青原:“你也不怕?”

許青原:“用你可以理解的話來說,你帶給我的‘死亡’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

意志凝視他。那只碩大的眼球裏看不出明顯情緒。許青原很坦然地讓她看:“我身上沒有雜質。”

意志:“如果有,我會吐出來的。”

許青原一怔,仍保持冷靜:“我以為你會完整地把我吞下去。”

“不,我一般,先從手開始。”意志的觸手纏上許青原的雙手。因為興奮和激動,它的聲音產生了變化,不再是那種令人放下戒備心的普通女性聲音,開始摻雜粗糙的聲線,像男人與女人都藏在它的軀體裏,同聲同氣,同口同腔。

觸手是冰冷的,許青原忍耐著這種不適。他不知道意志會怎麽吞噬自己,它會發現深嵌在他大腦皮層裏那塊半個指甲大小的芯片嗎?許青原開始不安。

但又到姜笑,又到柳英年和他那本冗雜啰嗦的筆記本,許青原又感到一種奇妙的安心感。

他必須完成這一步,否則所有人的犧牲都將是無用功。

許青原這一生不曾為什麽人和事犧牲過。

他是孤兒,輾轉過一些家庭,幼時的命運在他身上烙刻“商品”的印記:他不斷被轉賣,價格越來越低,從“他雖然小但能幹活”到“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可以……”。

許青原不知道如何稱呼自己所在的世界,sigma,這是骷髏的命名,許青原覺得挺好聽。他在“鳥籠”裏歷險的時候,偶爾會思考自己的來處。他不知道每個時空是從哪個時間點開始分裂,進而衍生出各種各樣的不同世界,他只曉得,原來“和平”並非又象,它十分具體地存在某些寧靜幸福的世界裏。

他有過朋友,也有過戰友。但生存是第一要務,“犧牲”是個過分高潔的詞匯,它從未降臨在許青原身上。

柳英年怕他,他則看不起柳英年。結果他看不起的那個人,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情。

許青原又感慨,又困惑:他當時不能理解。

然而在預測到之後將發生的事情,在電光石火的瞬間理解了柳英年筆記本的真正意義時,他竟然沒有太多的猶豫。

甚至,他理解了柳英年為何顫抖著舉起手,喊出“骷同志”。

世上有些事情,只有自己能做到,只有自己能完成。有的人本意並非成為犧牲品或英雄,只是所有的選項都只寫了他的名字——“那就讓我去吧”。

許青原的脈搏加快,意志察覺到了。“害怕?”它嘶嘶地笑,像蛇一樣,“你怕……我騙你?我吞噬了你,但不會給你永恒的生命?”

許青原的雙臂已經被觸手完全纏裹,他感覺自己仿佛被石膏牢牢束縛,隨著意志的提問,他被一把拽著跪跌在地,擡頭就看到一直那只過分碩大的眼睛。

“我沒有。”許青原這一刻開始感激自己過去經受的所有痛苦,是那些遠超肉體可承受的痛楚讓他在任何時刻都能夠保持一張平靜的臉,“骷髏和安流都說,你從不說謊,也絕不會騙人。”

意志的動作頓了頓。第一次,許青原從這只可怕的眼睛裏看到一種朦朧的柔情。它在回憶,或者在思念,一些與這兩個生命相關的往事。

許青原等待意志的反應,他忽然發現,觸手不再蠕動,不再擠壓他的手臂。

“換一個方式吧。”意志輕柔地說,“換一個你不會那麽疼的方式。”

話音剛落,意志的身體從中間裂開了。一個豁口出現在許青原面前,這肉縫的裂口裏密密麻麻蠕動著細小的觸須,血紅的、烏黑的,攢動爬行,朝他伸展。

本能令他下意識往後一縮。死亡居然是以這種方式在他面前袒露真面目,許青原睜大了眼睛。

“你不害怕嗎?”意志問,“不過這樣你至少不會那麽疼,死亡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許青原:“你是要直接吞了我。”

意志:“或者你更喜歡原本的方式?”

許青原當然更中意意志現在的選項。他的芯片埋得很深,輕易無法察覺。他平靜地跪著,注視觸須們靠近和吞噬自己。

遠處鳥籠中余洲嘶聲大吼:“許青原!!!”

他的聲音在鳥籠中回蕩,愈發顯得這個空間過分空曠寂靜。所有的生物都因為恐懼而無法發聲,余洲再也沒能聽見許青原的聲音。他被吞沒了。

意志強大而令人戰栗的氣息在鳥籠中擴散,魚幹已經離開余洲身邊,回到樊醒所在之處。它把許青原的話告訴樊醒,樊醒在黑暗的地面緩慢爬行,穿過密密層層的鳥籠,接近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