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一輛電車駛過的聲音吵醒了費利克斯。他睜開雙眼,看著電車開過,頭頂的電線擦出亮藍色的火花。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們睡眼惺忪地坐在車窗旁,有的吸煙,有的打哈欠,有的趕去清掃街道,有的趕去市場搬運,有的趕去鋪修馬路。

明亮的太陽低垂在空中,而費利克斯卻身處滑鐵盧大橋的陰影下。他躺在人行道上,頭靠著墻,身上裹著報紙。他的一側睡著個渾身散發惡臭的老婦人,長著一張醉漢似的大紅臉。她先前看上去很胖,但此時費利克斯看清了,在她裙邊和腳上那雙男式靴子之間露出了幾英寸的腿,那兩條腿肮臟而蒼白,瘦得像柴火棍。他這才意識到她看起來肥胖,是由於她身上穿了好幾層衣服。費利克斯很喜歡她:昨天晚上她教他用粗俗不堪的英語字眼描述各個身體部位,把其他流浪者逗得樂不可支。費利克斯跟著她重復這些詞,在場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睡在他另一側的是個紅頭發的蘇格蘭男孩:對他來說,露宿街頭就像是在探險。他身材精瘦,性格倔強而樂觀。費利克斯看著他熟睡的臉龐,發現過了一晚他臉上並沒有冒出胡茬來——看來他年紀還很小。不知冬季到來時他會怎樣呢?

大約三十個流浪者沿著人行道躺成一排,每個人都頭頂墻壁、腳朝馬路,身上或蓋著外衣、或披著麻袋、或裹著報紙。費利克斯是第一個開始動彈的人。他不禁納悶,不知這些人當中是否有人在昨天夜裏被凍死了。

他站起身。在冰冷的街道上睡了一夜之後,他感到渾身疼痛。他從橋下走到有陽光的地方。今天,他要與夏洛特見面。但不論看樣子還是聞氣味,他現在無疑是個流浪漢。他考慮了一下是否應該在泰晤士河裏洗個澡,但是河裏的水看起來比他身上還要臟。於是他便去找公共澡堂。

他在河的南岸找到了一家,門上的告示寫著九點鐘開始營業。費利克斯想,這便是典型的社會民主主義政府:他們設立公共澡堂以便工人洗漱,然而澡堂只在所有人都上班的時候開放。而他們肯定還要抱怨,他們慷慨地提供公共設施,群眾卻不加以利用。

他在滑鐵盧車站附近找到了一個茶攤,在那裏吃了早點。荷包蛋三明治看上去非常誘人,但是他買不起。他像往常一樣吃了些面包,喝了茶,省下的錢則用來買報紙。

與那些遊手好閑的流浪者共度了一夜,他覺得自己被他們染臟了。這種想法太諷刺了,他心想,因為在西伯利亞時,他為了取暖巴不得跟豬睡在一塊兒。至於他現在為什麽會產生完全不同的想法,這並不難理解:他即將與女兒見面,而她必定清新整潔,散發著香水味,滿身綢緞,戴著手套和帽子,說不定還撐著一頂遮陽傘。

他走進地鐵站,買了一份《泰晤士報》,然後坐在澡堂門外的石凳上,一邊看報紙一邊等著澡堂開門。

報上的新聞猶如五雷轟頂。

奧匈皇儲及其夫人遇刺

在波斯尼亞遭到槍擊

一名學生的政治犯罪

當天曾遭遇炸彈襲擊

皇帝萬分悲痛

奧匈帝國王位假定繼承人弗朗茨·斐迪南大公[1]及其妻子霍恩貝格公爵夫人於昨日[2]上午在波斯尼亞首都薩拉熱窩遇刺。據描述,兇手是一名高中生,當大公及其夫人由市政廳招待會返回時,該名學生用自動手槍對其射擊,造成了致命後果。

這一暴行顯然是一場經過精心策劃的陰謀。前往市政廳途中,大公及其夫人已經躲過一劫。有人向他們乘坐的汽車投擲了一枚炸彈。據描述,此人是一名排版工人,來自黑塞哥維那最南端的駐防城市特雷比涅。尚未獲知有關第一次暴行的詳情。據說,大公用手臂擋開了炸彈,炸彈在汽車後面爆炸,炸傷了第二輛汽車裏的乘客。

第二次暴行的行兇者據說來自波斯尼亞的格拉霍沃鎮,其民族及信仰尚不得而知。據推測,該人應屬於波斯尼亞的塞爾維亞民族或東正教教徒。

兩名罪犯均被當場擒獲,並險些遭受私刑。

這場悲劇發生在波斯尼亞首都,事發之時,年事已高的皇帝弗朗茨·約瑟夫正從維也納前往位於巴德伊舍的夏季行宮。離開維也納時,皇帝受到了子民的盛情歡送,而到達巴德伊舍時,熱烈歡迎的場面則更甚於前。

費利克斯深感震驚。又一個百無一用的貴族階級寄生蟲被消滅了,這是對暴政的又一次重擊。他在高興的同時又感到很慚愧——一個年紀輕輕的學生能夠殺死奧匈帝國的皇位繼承人,而他費利克斯想要刺殺俄國親王卻屢屢失敗。但此時他腦海中最主要的想法是,這件事必定會使世界政治格局發生改變。奧地利有德國撐腰,他們一定會報復塞爾維亞。俄國則會提出抗議。俄國會動員軍隊嗎?如果他們能確定英國會支持自己,他們也許會的。俄國動員軍隊意味著德國也將動員,而一旦德國動員軍隊,誰也無法阻止他們投入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