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費利克斯出門買早報時,只覺得無論往哪裏走,滿街都是孩子。院子裏有一群小姑娘唱著歌謠蹦蹦跳跳地做遊戲;一群男孩子用粉筆在墻壁上畫了個球門,拿來一塊爛木板做球拍,正在打板球;街上有幾個年紀稍大些的男孩兒推著手推車。費利克斯從一名少女那裏買了份報紙,回房間時,一個光屁股小孩正沿著樓梯往上爬,堵住了他的去路。他看了看那小孩,是個女孩。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眼看要慢慢向後倒去。費利克斯急忙把她接住,抱上樓梯的平台處。小女孩的媽媽從一扇敞開的門裏走了出來,她是個年輕女子,臉色蒼白,頭發油乎乎的,挺著大肚子——顯然離生產不遠了。她一把撈起小女孩,狐疑地瞥了費利克斯一眼,轉身進屋去了。

每當費利克斯盤算怎樣才能哄騙夏洛特,讓她說出奧爾洛夫的下落,他就覺得自己腦子裏像是砌了一道墻,跑進這條死胡同,繞不出去。他設想過自己巧妙地從她口中打探情況,不讓她意識到自己向他透露了信息;還設想過憑空捏造出一個故事,就像上次他對莉迪婭編造的故事那樣;也想過幹脆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自己要刺殺奧爾洛夫。無論哪種情形,他都心存猶疑。

當他反思這次行動的代價時,他發現自己的內心感受十分可笑。眼下他有機會挽救上百萬人的性命,甚至有可能觸發俄國革命——可他卻為了對一個上流社會的千金小姐撒謊而惴惴不安!他無意加害於她,他只是想利用、欺騙、辜負、背叛她的信任——他相逢不久的親生女兒的信任而已……

為了不閑著,他拿出自制炸藥,開始動手把它制成簡易炸彈。他把浸滿硝酸甘油的棉絮等填充物塞進一只裂了的陶瓷花瓶,思考著該如何引爆。僅靠點燃草紙似乎還不夠,於是他往棉花團裏插進了六根火柴,只留下鮮紅的火柴頭裸露在外。他費了好大勁才把一根根火柴插直,因為他的雙手抖個不停。

我的手從不發抖。

我這是怎麽了?

他撕下報紙的一角,撚成一根導火索,然後將一端插進火柴頭當中,又用長布條把火柴頭捆緊。打結也費了他好大的勁。

他把《泰晤士報》上登載的所有國際新聞全讀了一遍,孜孜不倦地逐字研讀報紙上那種辭藻華麗的英語。他隱約感到一場戰爭正在醞釀之中,但是僅有隱約的預感還不夠。哪怕他並沒有必要殺死奧爾洛夫,他也很樂意殺掉這樣的遊手好閑之徒。可若要他無緣無故地破壞他和夏洛特的關系……

關系?什麽關系?

你明知是什麽關系。

他讀《泰晤士報》讀得頭昏腦漲——報紙上的字很小,他的房間裏光線又暗。這份報紙保守透頂。真該把這家報社炸掉。

他盼望著再次見到夏洛特。

他聽見門外的樓梯口傳來一陣拖沓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敲門。

“進來。”他隨口喊了一聲。

看門人咳嗽著走進房間,說:“早上好。”

“早上好!普萊斯先生。”費利克斯心想,這蠢老頭又想幹嗎?

“那是什麽?”普萊斯朝桌上的那顆炸彈點點頭,問道。

“自制蠟燭,”費利克斯說,“可以點上幾個月。你有什麽事嗎?”

“我想問你要不要買兩條備用的床單,我能搞到便宜貨——”

“不用了,謝謝,”費利克斯說道,“再見。”

“再見了。”普萊斯走出了房間。

我應該把炸彈藏起來的,費利克斯想。

我這是怎麽了?

“不錯,他在房間裏。”普萊斯對巴思爾·湯姆森說。

沃爾登頓時心裏一緊。

他們此時坐在一輛警車的後排座位上,車子停在加拿大公寓——也就是費利克斯所在的地方的街角。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政治保安處的一名警官和來自薩瑟克區警察局的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司。

要是他們這次能夠抓住費利克斯,亞歷克斯便能平安無事,那該是多大的解脫啊,沃爾登心想。

湯姆森說:“普萊斯先生曾向警察局報告,說他把房間租給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那人說話帶有外國口音,非常缺錢,正在蓄胡子,看樣子是急於改變自己的容貌。他看到畫像師繪制的肖像,認出了費利克斯。好樣的,普萊斯。”

“謝謝您,警官。”

那名穿制服的警司鋪開一張大地圖。他動作慢得惹人惱火,派頭顯得裝腔作勢。他說:“加拿大公寓包括三幢五層樓房,共同圍成中間的庭院,每幢樓房裏各有三座樓梯。若你們站在院子的入口處,右側的樓房便是多倫多公寓。從中間的樓梯上樓,費利克斯的房間在這幢樓的五層。多倫多公寓後面是個堆放建材的院子。”

沃爾登竭力克制住不耐煩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