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怎麽了?”夏洛特問。
“什麽?”
“你那副樣子好像見了鬼一樣。”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向我講講你自己吧。”
她皺起眉頭看著他,心想,他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喉嚨,於是她說:“你好像感冒了。”
“我從來不感冒。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麽呢?”
她沉思片刻,說:“我在一幢叫作沃爾登莊園的鄉間別墅長大,別墅位於諾福克郡,是幢漂亮的灰色石頭建築物,帶有一座美麗的花園。夏天我們會在戶外喝下午茶,就坐在院裏的栗子樹下。我大概長到四歲左右才第一次獲準跟媽媽爸爸一起喝下午茶,真是無聊極了,草坪上什麽值得看的東西也沒有。我總想到別墅背後去,到馬廄去。有一天,大人們給一頭驢裝上了驢鞍讓我騎。當然了,我以前見過別人騎馬,所以我以為自己會騎驢。他們告訴我坐著別動,不然會掉下來的,但我並不相信。起初有人牽著驢的籠頭帶著我來回走動,後來他們允許我自己握著韁繩。騎驢看起來太容易了,於是我就學著大人騎馬的樣子,踢了它一腳,驢子就小跑起來。轉眼的工夫我就跌到了地上,直掉眼淚。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真的掉下來!”說到這裏,她不禁笑了。
“聽起來你的童年過得很快樂嘛。”費利克斯說。
“你要是認識我的家庭教師,你就不會這麽說了。她叫瑪麗亞,是個俄國人,嚴厲得像一條噴火龍,經常對我說‘體面人家的小姑娘要清清白白的’。她現在還在我家,平常我出門時,她是我的女伴。”
“即便如此,你衣食無憂,從不會受凍,生病了還有醫生。”
“這些東西會讓你感到幸福嗎?”
“要是我,肯定會心滿意足。你記憶中最美好的是什麽事呢?”
“是爸爸送給我一匹我自己的小馬,”她不假思索地說,“我一直非常想要一匹小馬,那是我美夢成真的一天。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誰?”
費利克斯遲疑了一下:“沃爾登勛爵。”
“爸爸?呃……”問得好,夏洛特心想。作為一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費利克斯對她的好奇心非常強烈。但是她對他的好奇心還要更強烈。他的問題背後似乎隱藏著深深的悲傷——幾分鐘前還沒有這種情緒。也許是因為他的童年不甚快樂,而她的童年要比他快樂得多吧。“我覺得,我爸爸也許是個好得不得了的人……”
“可是?”
“可是他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我知道自己天真得要命,可要是不讓我學習,我就永遠不會有長進。他向我解釋事物的時候從來不會——怎麽說呢——不會像你那樣直接。一旦他談到……男人和女人,你知道的……他就會非常尷尬。而談論政治時,他的觀點又有一點,我也說不好,也許是自以為是吧。”
“這再正常不過了。他這一輩子有求必應,而且毫不費力就能如願以償,他當然會覺得這世界幸福而美好,即使他偶爾碰到一些小麻煩,最終也能夠得到解決。你愛他嗎?”
“愛,不過有時候我也恨他。”費利克斯目光如炬地盯著她,不禁使她局促不安起來。他全神貫注地傾聽她說的每個字,把她每個表情都印在腦海裏。“我爸爸是個受人喜愛的人。可你為什麽對他這樣感興趣呢?”
他向她報以不自然的苦笑:“我畢生都在與統治階級做鬥爭,卻很少有機會與他們當中的一員交談。”
夏洛特知道這並非真實原因,心中不免猜疑他為什麽要對自己說謊。也許有些事情讓他難以啟齒——人們不肯對她以實相告,通常是由於這個原因。她說:“若說我是統治階級的一員,還不如說我父親養的狗是統治階級的一員。”
他笑了:“給我講講你的母親吧。”
“她總是神經緊張,有時她要服用鴉片酊。”
“鴉片酊是什麽?”
“是一種含有鴉片的藥。”
他挑起了眉毛:“聽著不像什麽好事。”
“為什麽?”
“我一直以為吸食鴉片是種墮落的行為。”
“如果是為了治病就不算墮落。”
“噢。”
“你這人很多疑。”
“我一向如此。”
“好了,快告訴我,你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如果你的母親需要服用鴉片,依我看,原因在於她情緒低落,而不是疾病。”
“她為什麽會情緒低落呢?”
“這就要你來告訴我了,她畢竟是你的母親。”
夏洛特思考起來:媽媽的情緒低落嗎?她看上去確實不像爸爸那樣平和而愉悅。她總是為各種事情而擔憂,稍微一招惹她,她就會大發雷霆。“她的精神放松不下來,”她說,“但我想不出任何能導致她情緒低落的理由。我在想,這是不是與她背井離鄉的生活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