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4頁)

可是他搭乘的運煤火車駛上了一條鐵路支線,費利克斯覺得自己可能會就此送命。一名身材魁梧的警察穿著毛皮大衣守在岔道旁,防止農民偷煤回去生火……就在那個瞬間,費利克斯產生了一個念頭,他意識到自己此刻十分清醒,而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清醒的時刻。他正在納悶是什麽東西引發了這個念頭,忽然嗅到了警察的晚餐。可那名警察是個大塊頭,身強體壯,還佩著一把槍。

我豁出去了,費利克斯心想,橫豎都是一死。

於是他站起身,搬起一塊自己能夠搬動的最大的煤,踉踉蹌蹌地朝警察的小屋走去,進了屋,把煤塊砸在那目瞪口呆的警察頭上。

火上架著一口鍋,裏面燒著一鍋燉菜,燉菜尚且太燙,沒法入口。費利克斯把鍋端到屋外,把鍋裏的菜一股腦倒在雪地上;接著他跪在地上,就著冰涼的冰雪吃起了燉菜。菜裏有大塊的土豆和白蘿蔔,厚實的胡蘿蔔,還有不少肉塊。他連嚼也不嚼就把它們吞下去。警察從小屋裏走出來用警棍猛抽費利克斯,一記悶棍抽在他後背上。費利克斯憤怒得發了狂——那人竟敢阻撓他吃東西。他從地上一躍而起,向那人猛撲過去,連踢帶撓。警察用警棍還擊,可費利克斯感覺不到警棍的抽打。他用手指卡住那人的喉嚨,越捏越緊,不肯放手。過了一陣那人便閉上了雙眼;接著他臉色泛青;後來連舌頭也吐了出來;再後來費利克斯便把燉菜全吃光了。

他把小屋裏所有食物吃了個精光,又在爐火旁暖了暖身子,然後在警察的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他已恢復了理智。他從屍體上脫下靴子和大衣,步行前往鄂木斯克。在途中,他對自己產生了一種了不起的認識:他已經喪失了感受到恐懼的能力。他的頭腦經歷了某種變化,仿佛一只開關被閉合了似的。他想不出任何能讓自己心懷恐懼的事:肚子餓了,他便去偷;有人追他,他就躲起來;遇到威脅,他便殺人。他無欲無求,任何事情也傷害不了他。愛情、自尊、欲望和同情,種種情感都已被他遺忘。

這些情感最終都重新回到了他心中,只有恐懼感是個例外。

抵達鄂木斯克之後,他把警察的毛皮大衣賣了,買了褲子、襯衫、馬甲和輕便的大衣。他燒掉了破衣爛衫,花一個盧布在一家廉價旅社洗了個熱水澡,並刮了臉。他在一家餐館吃飯,用的是餐刀而不是手指。他看見一份報紙的頭版,這才記起如何識字。他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從墳墓裏回到了人世。

他坐在利物浦街車站的長椅上,自行車斜靠在他身邊的墻上。他暗自想象奧爾洛夫長得究竟是什麽模樣。除了他的頭銜和使命之外,他對這個人一無所知。這位親王或許愚鈍而呆板,是沙皇的忠誠奴仆;或許他是個喜好施虐的色鬼;或許他是個和善的白發老人,除了把孫兒們抱在膝頭掂著逗趣之外別無愛好。這些都無關緊要,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費利克斯都要把他殺掉。

他堅信自己一定能夠認出奧爾洛夫,因為像他那樣的俄國人無論是否有秘密使命在身,都毫無低調出行的觀念。

奧爾洛夫會來嗎?倘若他真的乘坐約瑟夫所說的那次列車到達,又如約瑟夫所說的那樣,隨後便與沃爾登伯爵見面的話,那麽約瑟夫所提供情報的準確性幾乎毋庸置疑。

在火車到達前幾分鐘,四匹高頭大馬拉著一輛封閉式馬車叮叮當當地駛過,徑直駛上了站台。車前有一名車夫,車後站著一名身著制服的男仆。一名鐵路職員邁著大步跟在車後,身上穿的軍式制服紐扣閃閃發亮。那名鐵路職員對車夫說了句什麽,便引領他駛向站台的盡頭。接著身穿禮服、頭戴禮帽的車站站長也到了,他一副位高權重的神態,看看自己的手表,又謹慎地與車站的鐘表對照了一下。他打開馬車的車門,讓乘車人走下車來。

那位鐵路職員從費利克斯坐的長椅旁走過時,費利克斯抓住了他的衣袖,“請問,先生,”他眼睛瞪得老大,擺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外國遊客的表情,說道,“那位是英國國王嗎?”

鐵路職工笑了:“不是,夥計,只是沃爾登伯爵而已。”說完便走開了。

看來約瑟夫說得對。

費利克斯以刺客的眼光仔細審視沃爾登。他個子很高,與費利克斯不相上下,身形壯實——比身材瘦弱的人更容易開槍擊中。他五十歲上下,除了略微有些跛腳以外,行動還算敏捷;他跑得動,但不會跑得很快;他身上的淺灰色晨禮服和同樣顏色的禮帽極為顯眼,禮帽下露出的頭發又短又直,絡腮胡仿照已故國王愛德華七世的胡須樣式修剪成撲克牌中黑桃花色的形狀。他站在站台上,拄著手杖——一件潛在的武器——以緩解左腿的負擔。車夫、男仆和車站站長圍著他忙個不停,如同蜜蜂圍繞蜂後打轉。他姿態悠閑,並沒有看手表。他並未留意自己身邊奔波忙碌的下人們。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待遇,費利克斯心想,他生來就是人群裏的顯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