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4頁)

他對其他無政府主義者的說辭是,自己到這裏來是為了在大英博物館做研究,以便完成正在撰寫的書稿,書的主題是原始社會中的自然無政府主義。他們對此深信不疑。這些人友好、專注而且心地純良,他們真心相信通過教育、建立工會、分發宣傳冊、舉辦講座和到艾坪森林郊遊之類的手段就能引發革命。費利克斯很清楚,俄國以外的無政府主義者大都如此。他並不恨他們,但暗地裏卻十分鄙視這些人,因為歸根結底,他們就是膽子小。

盡管如此,在這群人中總會有幾個崇尚暴力的人。若有必要,他會把他們找出來的。

眼下他擔心的是奧爾洛夫究竟是否會來英國,以及自己該如何殺死他。這份憂心毫無實際用途,於是他試圖通過學習英語來轉移思緒。他在瑞士那座國際化的大都會已經學過一點英語;在前往歐洲的漫長的火車旅途中,他曾研讀過一本俄國兒童使用的英語教科書,並閱讀了他最喜歡的小說的英文譯本——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這本書的俄語版他幾乎倒背如流。如今,他每天早上都會在裘比利街俱樂部的閱覽室裏閱讀《泰晤士報》,下午則在街頭閑逛,同酒鬼、流浪漢和妓女攀談——他最喜歡這類人,因為他們不受社會中條條框框的束縛。很快地,印在書本上的文字便與他周圍的人聲融為一體,他要說的任何內容都已經可以用英語表達。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用英語談論政治了。

離開餐館後他往北走,穿過牛津街,進入了圖騰漢廳路以西的德國人聚居區。這些德國人中不乏革命者,不過他們當中更多的是共產主義者,而非無政府主義者。費利克斯對共產主義者的紀律性贊許有加,但對他們的做派仍抱有疑慮,除此以外,他的性格也不適合做黨派工作。

他一路穿過攝政公園,進入了位於公園北面的中產階級聚居的市郊。他在林蔭道上徘徊,朝整潔的磚砌別墅門前的小花園裏張望,想偷一輛自行車。他在瑞士時學會了騎自行車,他還發現自行車這種交通工具用來盯梢可謂完美,因為這樣既行動自如,又不引人注意,而且在交通繁忙的城區裏,自行車的速度足以跟上汽車或者馬車。遺憾的是,住在倫敦這個城區的中產階級市民似乎都把自行車鎖到了外人看不見的地方。他曾看見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沿街前行,便想把騎車的人從車上擊倒在地,可是此時路上有三名行人,還有一輛面包房的車子,費利克斯不想把事情鬧大,以免引人注意。不久他又看見一個遞送果蔬雜貨的男孩,可那男孩的自行車太顯眼,車頭處裝有一個大車籃,車身橫梁上掛著一塊金屬牌,上面寫著雜貨店的店名。費利克斯剛開始漫不經心地考慮,還有哪些其他策略可供采用,就忽然看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

一名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推著一輛自行車從花園裏走出來。那人頭戴一頂硬草帽,身穿一件條紋輕便夾克衫,肚子那兒鼓鼓的。那人把自行車斜靠在花園的墻上,正彎下腰用夾子夾住褲腳。

費利克斯快步走向他。

那人瞥見了他的影子,擡頭望了一眼,咕噥了一聲“下午好!”。

費利克斯將他打倒在地。

那人就地一滾,仰面躺在地上望著費利克斯,蠢笨的臉上帶著吃驚的神色。

費利克斯撲到他身上,用一只膝蓋頂住他那夾克衫正中間的那顆紐扣。那人“噗”的一聲把氣息盡數吐出,被壓得喘不上氣來,束手無策地大口吸氣。

費利克斯站起身,朝房子瞄了一眼。一名站在窗前的年輕女子目睹了這一切,她用一只手捂住張大的嘴巴,眼睛瞪得老大,眼神中充滿了恐懼。

他又朝地上的男人看了一眼:看樣子,沒有幾分鐘的休息時間,他別想從地上爬起來。

費利克斯跨上自行車,飛快地騎走了。

一個人若是毫無恐懼感,便可以為所欲為,費利克斯心想。他學到這一課是在十一年前,鄂木斯克附近的一條鐵路支線上。當時正下著雪……

天上正下著雪。費利克斯坐在一節敞篷貨運火車皮裏的煤堆上,瀕臨凍死。

自從他掙脫了將他與其他苦力銬在一起的鐐銬,從金礦裏逃出來之後,一年來他一直在寒冷中度過。一年當中他穿過了西伯利亞,從冰封嚴寒的北方長途跋涉,幾乎來到了烏拉爾山脈。眼下他距離文明世界和溫暖的氣候只有區區一千英裏之遙。這段路途中的絕大部分是他靠雙腿走過的,有時也會搭乘火車或者堆滿毛皮料的貨車。他更喜歡搭載牲畜的貨車,因為它們既能讓他保持溫暖,又能與他分享飼料。在他模糊的意識中,自己比牲口強不了多少。他從不洗漱,他的外套是從一匹馬那裏偷來的一張毯子,破爛衣衫裏爬滿了虱子,頭發裏長著跳蚤。他最喜歡的食物是生鳥蛋。有一次,他偷了一匹矮種馬,騎著它狂奔,直到馬被累死,然後他把那匹馬的肝臟吃了。他對時間已經沒有任何概念,從天氣判斷,他知道當時正值秋季,但他不知道當時是幾月份。他時常發現,自己連前一天做了什麽事都想不起來。神志較為清醒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已是半個瘋子。他從不與人說話;遇到小鎮或村莊時他總是繞著走,只有在垃圾堆裏搶食物時才略作停留。他只記得自己必須一路向西走,因為那裏的氣候更加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