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親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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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曉老是給靈非談那場她跟常昊相遇的舞會。那時的東莞有很多舞廳。人很多,仿佛那時的人都成舞迷了。食夜――紫曉這樣稱晚飯――後,瘋螞蟻似的,湧往舞池。

那盞東莞有名的千角燈安放在大廳裏,招遙出無窮的誘惑。

這家舞廳的老板很有頭腦,打的是民俗牌。他的舞廳裏,最惹眼的,便是千角燈。

東莞人好燈。生意開張要掛燈,祭祀祖先要掛燈,生孩子要掛五子連燈,端午節要放荷花燈,中秋更是離不開燈籠。那千角燈原本是宗祠祭祀時的專用,但隨著經濟的發展,燈也異化了。一盞本該在宗族祠堂安放的千角燈,卻擺進了舞廳。那燈號稱“燈王”,它寬四米,高五米,由兩個著名藝人用了八個多月才制作完成。在某次國際新春燈會上,此燈贏得無數喝采,被譽為“天下第一燈”。該舞廳因此聲名大振,生意很是火爆。

那是個熱鬧的所在。燈光在曖昧,人影在千姿,樂隊在吱唔……無一不使初出大學校園的紫曉感到新奇……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後來她才明白,“精彩”的後面還有句歌詞:“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紫曉說,二十多年了,紫曉一直生活在父親的蔭影裏。走不出蔭影,她心靈的太陽就閃不了光。父親是塊豐碑,高大,廉潔,刻板,不解風情。她很少見父親笑。父親那張瘦長的臉總掛得老長。那雙冷漠的如黑白冰嵌成的眼球很少對準她。他甚至不讓她看家譜。所以,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祖先究竟來自何處。祭祖的時候,父親也不讓女兒參加。好些客家人都這樣。

她曾在日記中寫道:“我的父母像是世仇,三天一大吵,每天一小吵,吵打了一輩子,卻沒有分開過。父親對每個子女都很極端。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笑著的幾句關懷或玩笑非常稀罕,只有幾個鏡頭。”

父親總是將她的生命空間填得很滿。還是在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就為她定了許多計劃,把她的生命切割成了許多個小時。每個小時裏做啥,都由父親說了算。父親老是撕她正在閱讀的小說,老是揍她。每天下午回家後,父親總是一手拿英語書,一手拿雞毛撣子。一發現紫曉有不會讀的地方,父親就會掄起撣子。父親打壞了好多雞毛撣子。後來,紫曉一見父親,就想哭。

到了青春期,紫曉便開始反叛,其反叛程度超越同齡人,幾乎無所畏懼了。她跟常昊私奔後最美的感覺,便是覺得終於逃出了父親的魔爪。

紫曉不愛父親。但認為父親是個好父親。原因是人們都誇他。確實,父親刻板,正直,公正,能幹。後來,靈非說,紫曉的精通英語,也得益於父親的雞毛撣子。

紫曉沒有理由不愛父親。

她常在同學面前誇父親,還是在上大學的時候,班上同學就知道她有個好父親。那時,她也是事事以父親為標杆。所以,在那所很有名的大學裏,她卻成了老師眼中的寵兒。她是那所大學博物館裏的講解員。那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是一套完整的人體標本。據說,都是用真人的遺體制成的。每周,那兒總能迎來幾批前來觀賞的人們。紫曉總是在重復著那些她已重復了千百遍的內容。同學們都很羨慕她,都說紫曉很像明星。確實,在那麽多的參觀者群體裏,白衣的紫曉顯得非常出色。那時,她也喜歡白衣,那種耀目的白,給了她一種聚光燈一樣的感覺。

同學們叫她白輕衣。她很喜歡這個名字。後來,她的夢中老是出現一個神秘的女子,也自稱是白輕衣。

紫曉後來說,她對那所博物館最強烈的印象有兩點,一是她接待過一個來自西部的歌手,是西部史詩《娑薩朗》的傳人。在那人身上,她感受到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活力,她跟他有過短暫但熱烈的一段純潔交往。此外,便是那些博物館中的人體標本。畢業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每次看到人。她都會想到跟人的諸多位置相對應的標本部件。所以,外表開朗的她其實並不開心,老覺得她的世界,有種博物館的刻板和死寂。

後來,大學畢業了,紫曉進了一家很好的單位。父親的影子更成了她生活中擺脫不了的陰影。父親豐碑般壓在她心上,叫她胸悶,氣憋。這時候,常昊出現了。

一天,常昊將她帶進了一間小屋。一進屋,他就反鎖了門,扒下了她的衣服。常昊不顧紫曉的掙紮,強行做了他想做的事。那是紫曉的第一次。看到很多血,常昊吃驚地說:你是文物呀?大學畢業還是處女。

這是最令紫曉感到遺憾的事實。從本質上說,她的第一次,確實不是自願的。但很快,常昊的那種強烈的占有欲,就讓她產生了錯覺。她以為他愛她。常昊威脅說,你要是嫁給任何一個男人,我都會殺了他全家。這話,既叫她感動,又叫她害怕。此後多年裏,每遇到一個令她砰然心動的男人時,都會想到常昊的這句話。她覺得他做得出來。她發現,在對付女人的時候,常昊是無賴和惡棍的混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