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大宅(第4/5頁)

老夫人斜倚在沒有床頭櫃和床尾柱的超級大的軟床上。床上堆滿了色彩斑斕的絲質枕頭,看起來非常雜亂。床上的格林夫人大概有六十五歲左右。尖腦袋,臉長長的,上面布滿了像古代羊皮紙那樣的褶皺;雖然臉色蠟黃,卻充滿著一股令人吃驚的活力——這使我想到曾看到過的一幅喬治·艾略特的肖像;她的瘦弱的肩膀上,纏繞著一條富有東方情調的披肩;這間裝飾風格怪異的房間同房間的主人一樣,散發著強烈的異國情調。與床上的女主人形成奇特對比的是,坐在她身邊的一位年輕的護士:臉頰紅潤,身穿潔凈的白色制服,神態安詳。

契斯特向他母親介紹了馬克漢,而把其他的人撇在一邊,好讓他母親認為我們都只是這位年輕有為的檢察官的小跟班。不過她似乎並沒理會契斯特所說的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打量馬克漢,最終強忍著怒氣,溫和地向他點了點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

“對於你們這群人的介入,我想我是沒辦法阻止的,”她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好像非常厭煩地說,“我此刻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不再被人打擾,好好地休息一下。昨晚已經夠我受的了,今天我的背還一直疼著呢!說老實話,像我這樣一個已然喪失了活動能力的老婦人,還有什麽好在乎的呢?馬克漢先生,沒人會在乎我說什麽,他們每個人都認為,像我們這些殘廢根本不配活在世上,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馬克漢輕聲地說了一些禮貌的客套話,但她根本沒聽進去,一句也沒有。老夫人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轉了個身,對著護士。

“調整一下我的枕頭,葵倫小姐,”她命令道,顯得非常不耐煩,很快又以哀嘆的口氣繼續說道,“即便是你,也從來不管我這個可憐的老婆子到底哪兒不舒服。”護士只是順從地看著她,一言不發。“不過在馮布朗醫生趕來之前,你還是先進去幫忙照顧艾達吧——這孩子現在到底好了沒有?”這會兒,她又假惺惺地擔憂別人的狀況。

“放心吧,夫人,她現在好多了。”護士淡淡地說,隨後便靜靜地走進了梳妝室。

此刻,床上的女人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馬克漢身上,抱怨道:

“像現在這樣,整天躺在床上,變成一個如果不借助別人的力量就無法站立的癱瘓者,是非常可怕的。已經十年了,我的兩條腿完全沒有恢復知覺的可能性。馬克漢先生,請設身處地地為我想一想吧:整整十年的時間,我的活動範圍只限於這張床和那種椅子之間——”她擡起幹枯的手臂指了指角落裏的一張輪椅,“我甚至沒有能力自己從床上移到椅子上,除非有人把我整個擡起來;我只有抱著‘反正也活不了多久’的心理來進行自我安慰,並慢慢學著更有耐性。但實際上,倘若我的孩子們能多關心一下我這個癱瘓的人,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糟糕了。但很明顯,我的期望實在是太高了。年富力強的年輕人歷來對脆弱的老年人缺乏關愛——世界原本就是這樣,我這麽一個癱瘓在床的人也只能好自為之了——誰讓我命中注定,要成為每個人的拖累呢……”

格林夫人終於嘆了口氣,停了一下,攏了攏身上的披肩。

“你到底想問我什麽問題?我想我的回答不會令你感到滿意的;不過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幫上你們的忙——只要我真正能做到的。從昨天晚上開始,一直到現在,我都被這種亂糟糟的吵鬧聲弄得心神不寧,還沒好好休息過呢,背也痛得厲害。噢,馬克漢先生,請別在意,我可不是在說你。”

馬克漢站在一旁,用滿含體諒的目光注視著面前的這位老婦人。格林夫人的處境確實令人感到悲傷。她的癱瘓與孤寂,令這位原本可能非常能幹和寬厚的夫人變得心靈扭曲;此時的她,總是在不自覺地誇大自己的痛苦感受,以使自己的形象成為自我想象中的受難英雄。顯而易見,馬克漢有種想要馬上離開的沖動,但他那固有的強烈責任感使他無法這樣去做,只得耐著性子繼續看看還能發現點什麽。

“尊敬的夫人,除非絕對有必要,否則我們不會再打攪您了,”他和善地說,“如果您能夠再回答我一兩個問題,我將不勝感激。”

“怎樣才算打攪我呢?”她問道,“一直以來,我已經習慣這樣被人打攪了。你想問什麽就盡管問吧。”

馬克漢行了一個標準的屈膝禮。“尊敬的夫人,您真是太慈祥了。”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從格林先生那兒我得知,您沒有聽到您大女兒房裏的槍聲,倒是被艾達房裏的槍聲吵醒了,是這樣嗎?”

“的確是這樣,”她慢慢地點了下頭,“從我這兒到朱麗亞的房間,其間還隔著客廳,距離十分遠;而艾達的房間和我這間臥室是相通的,她總是開著其間的門,以便隨時都能夠照顧我,滿足我的需要。所以我當然會被她房裏的動靜吵醒,何況這還是槍聲。讓我好好想想——當時我一定是剛睡著的。背痛是個大麻煩,一整夜我都很痛苦。當然,我不會對孩子們提起這些事的,他們才不會在乎我這個癱瘓在床的老婆子呢。我好不容易才睡著,可馬上又被一陣強烈的爆炸聲所驚醒——雖然外面亂哄哄的,可自己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在心裏胡思亂想,擔心會有更恐怖的事情降臨到我身上。沒有一個人過來看看我這個無助的老婆子是否有事——不過話又說回來,平時他們也是這樣對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