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馬克

“所以愛倫·坡真正處理的是生理欲望,是一種對違背社會常規、無法抒發的欲望在生理和心理上的表達。隱藏在他們心中的另一個自我讓他們表現出了不被上流社會所認可的欲望。當然,在《化身博士》這部作品中也是如此。我們從史蒂文森[45]、斯托克[46]、吉爾曼[47]的作品中得知上流社會的建構其實是一塊最薄的遮羞布,掩蓋著腐化墮落的深淵。”

我害怕擡起頭看學生們。不知為什麽,這節課剛好講到我真正感興趣的地方;今天的課堂與之前那麽多年相比少了勉為其難、矯揉造作和委曲求全。某種東西在我的心中點擊了一下,我感覺自己能深刻地理解這個主題,就像剛開始學習它時一樣。但如果我擡頭看看,我知道自己會如往常一樣,面對由二十三張木然厭倦的臉組成的令人沮喪的墻。我想我可以理解那些發現自己被放逐到這門討厭的課程的大一學生——原以為很簡單、靠死記硬背就能得到學分,他們會發現當初的選擇是錯的。但那些明明對內容(全部關於性、死亡、夢想和血腥)有所了解後才選修這門課程的大三學生,卻同樣冷漠又不感興趣,這一點讓我迷惑不解。他們為什麽要選這門課?他們為什麽會在這兒?

我掃了一眼筆記,揉了揉太陽穴。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持續的疲勞感,但這並不能阻止我對睡眠的渴望。那該死的警報昨晚——或者說是今天淩晨,管它什麽時候——又響了起來。斯蒂芬失控了,海登大哭起來。這個小女孩在屋裏看到自己的媽媽驚慌失措,肯定會有那樣的反應。至於我,我在排查故障時感覺到驚人的鎮靜。我想這是我進步的一個表現。我能夠讓自己從那種場景裏走出來,開始相信最壞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會沒事的。他們不會再回來了。那些怪獸在巴黎用最壞的招數對付我們,我們活著回來了。我們會沒事的。

我感覺很好,真的。心理治療很有趣,就像腦力訓練一樣。我能看到那些精神分析的主題怎樣在我這學期所教授的小說裏得到體現,但是真正需要心理治療的人是斯蒂芬。她總是獨自和海登待在房間裏——她本可以通過和人傾訴來進行調節——昨晚的事情發生後,我開始懷疑這會不會是孟喬森綜合征[48],斯蒂芬讓海登感到恐懼,這樣她就能去拯救她。如果真是這樣,我不能讓它繼續發展下去。

聽到面前咯咯的笑聲,我才意識到自己停頓太久了。“抱歉,我講到哪裏了?”

“他們只是孩子,”每當我站在辦公室茶水間向林迪抱怨我的學生沒有興趣的時候,她總是這樣提醒我,“他們太累了。他們晚上要做兼職,掙錢來繳學費或者買毒品,他們遭受著恐慌的襲擊和噩夢的困擾,他們會有感情問題。生活本身就有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讓他們分神。不要覺得他們是在針對你。”

於是,我低著頭,繼續講道:“我們永遠不能確定愛倫·坡小說中的場景僅僅是他筆下的主人公歇斯底裏的想象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你們知道——”

“對不起,有個問題。”

我幾乎沒有聽到,重復地說了幾個詞後,一陣吱吱嘎嘎挪動東西的聲音讓我停了下來,終於把目光從桌面上那群聚精會神的隱形觀眾身上移開,擡頭看向我面前那群真正的年輕人,他們正在座位上轉過身、伸長脖子看是誰在教室後面說話。一開始,我看不見她,過了好一會兒,我的雙眼才能聚焦到幾米外。透過教室寬敞的窗戶上百葉窗的縫隙,明亮的陽光閃耀著,孩子們的臉都被分割成光亮和陰影兩部分。

由於近視,我眯著眼睛看向說話的方向,她用圓潤的外國口音繼續問:“請問您所謂的‘真實發生過的’是什麽意思呢?這是小說,不是嗎?”她在教室後面,完全被坐在她前排、把桌子挪到一起的三名學生擋住了。我對她的聲音並不熟悉,不像對其他同學那樣熟悉得可以辨認出來——新學期剛開始,她可能是從其他班級轉過來的——但同時,又存在著某種熟悉、溫暖的東西,讓我與之產生共鳴。

“嗯,是的,這是小說,但根據故事的結構來看,在作者、敘述人、主人公和讀者之間的某些層面存在著真實性,”我說著,通過對理論的討論來避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我所說的真實是基於敘述層面的;而敘述者所描述的分離與——”

接著,她前排的一名男生轉回到座位上,那名學生被一束閃耀的光線照射著。我說不出話來。我認識這個女孩,我立刻認出了她。我每天都會想到她,我每晚試著入睡時都會想到她。她是蠟像館的那個女孩,是在金色的陽光中閃耀的佐伊,還活著的十四歲的佐伊。我移走目光,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