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讓-皮埃爾漫無目的地走在月光下的曠野裏,籠罩在深深的沮喪之中。就在一周以前,他還是那樣幸福、那樣充實,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中,他可以一面實現人生價值,一面靜待良機。如今一切都完了,他感到自己一無是處,變成了一個失敗者,一個永遠沒有可能的可能。

已經毫無出路。各種可能性都考慮過了,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結論:他必須離開阿富汗。

作為間諜,他的價值已不復存在。沒辦法聯絡到安納托利;即便是簡沒把無線電砸壞,他也無法離開村子去見對方,否則很快簡就會發現他的意圖,並跑去給埃利斯報信。那時興許還有機會讓簡徹底閉嘴——不,想都別想!想都別想!然而如果簡出了事,埃利斯一定會刨根問底。都是因為埃利斯!讓-皮埃爾不禁想,要是我夠有膽量,真恨不得把埃利斯幹掉。能怎麽辦?手裏沒槍,難道用手術刀割斷他的喉嚨不成?他可比我壯實多了,我永遠也贏不了他。

他琢磨著事態究竟是怎麽惡化的。他和安納托利漸漸放松了警惕,他們本應找個更安全的地方,能夠將四面的去路看個清清楚楚,這樣有人靠近時他們也能提前收到警告。可誰能料到簡會跟來?真算是倒黴到家了:受傷的男孩對青黴素過敏;簡聽到了安納托利的話;她辨得出蘇聯口音;偏偏這個時候埃利斯跑來給她打氣。倒黴。然而,歷史不會記載那些幾乎成就偉業的人。他想,我盡力了,爸爸。他仿佛可以聽到父親的回應:我不在乎你是否盡力,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成是敗。

離村子越來越近。他決定回去睡覺。最近一直睡不好,況且此時除了睡覺也幹不了別的。他朝自己的家走去。

簡沒有離開他,但這一點並未帶來多少安慰。她發現了他的秘密,兩人彼此之間似乎日漸疏遠。盡管他們正準備著回國,甚至還暢想著回到歐洲的新生活,兩人之間的距離卻又遠了一步。

至少晚上他們還是相擁而眠,這多少算是點安慰。

他走進家中。本以為簡已經上床睡了,意外的是,她依然醒著。讓-皮埃爾一進門她便開了口:“馬蘇德差人來找你。你得趕去阿斯塔納,埃利斯受傷了。”

埃利斯受傷了。讓-皮埃爾的心怦怦直跳:“怎麽傷的?”

“不是很嚴重,應該是屁股上中了一槍。”

“明天一早我就去。”

簡點頭道:“馬蘇德的人會跟你同行。黃昏時你就能回來。”

“原來如此。”簡要確保他沒機會跟安納托利見面。其實她完全是多慮:讓-皮埃爾根本沒辦法安排會面。再說,她這樣卻忽略了更大的危險。埃利斯受了傷,變成了薄弱的一環,局勢即將扭轉。

終於有機會置埃利斯於死地了。

讓-皮埃爾盤算了整整一夜,想象著埃利斯躺在無花果樹下的墊子上,緊咬牙關忍受碎骨之痛,抑或因失血過多變得蒼白虛弱。他想象著自己準備針劑:“這針抗生素能防止傷口感染。”然後給埃利斯注射過量的洋地黃,誘發心臟病。

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盡管長久以來伏案工作,但勤於鍛煉,身患心臟病的概率極小,但並非完全不可能。況且在這裏也無法進行屍檢,更不會引起懷疑:西方世界的人一定會以為他是在執行任務過程中受傷喪命。在五獅谷,只要是讓-皮埃爾做出的診斷,大家都會相信。人們給予他的信任不亞於馬蘇德的左膀右臂。這也不奇怪,讓-皮埃爾為當地事業所做出的犧牲並不輸給其他人,這一點有目共睹。不,唯一一個有所懷疑的人是簡。她會怎麽做?

他不能肯定。有埃利斯的支持,簡會變成一個強有力的對手;而她孤身一人時,則沒有多大威脅。讓-皮埃爾興許能說服她在山谷裏再多留一年:他可以發誓保證不再背叛護送隊,然後再想辦法重新與安納托利建立聯系,同時等待時機,替蘇聯人鎖定馬蘇德。

淩晨兩點,讓-皮埃爾給香塔爾喂過奶,然後回到床上。他全無睡意,心中焦慮萬分,又是興奮又是害怕。躺在床上等待太陽升起的同時,讓-皮埃爾設想著各種出錯的可能:埃利斯可能會拒絕治療,而他自己也有可能掌握不好劑量;埃利斯很可能只受了點皮外傷,還能四處走動,他甚至有可能已經同馬蘇德離開阿斯塔納。

簡一整夜頻頻做夢,在讓-皮埃爾身邊輾轉反側,偶爾還會含糊地咕噥兩聲。只有香塔爾睡得香甜。

黎明到來之際,讓-皮埃爾起身,燒了火,隨後下河洗澡。回來時,信使已經在他家的院子裏喝著法拉沏的茶,吃著昨天剩下的面包。讓-皮埃爾喝了幾口茶,卻吃不下什麽東西。

簡在屋頂給香塔爾喂奶,讓-皮埃爾上去親吻了母女倆,與她們告別。每次碰觸到簡,他都會想起自己曾對她大打出手,羞愧幾乎令他渾身顫抖。簡似乎已經原諒了他,但他卻無法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