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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我還有勃蘭特。

勃蘭特來到圓場的桅杆下之前在別處幹過兩年,這段時間讓他發生了怎樣的改變,起初我覺得很難說清楚。與其說那是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愈發成熟、愈發堅定之感,不如說是一種令人厭倦的戒備之心、一種過了頭的警覺——在秘密世界中待得久了,哪怕最從容不迫的人都會被打上這樣的烙印。我們是在安全公寓見面的。勃蘭特走了進來。他猛地站定,兩眼直盯著我。他認出我是誰了,咧開嘴巴大叫一聲,像蘇丹王打招呼似的緊緊抱住我。差點把我的胳膊勒斷。他哈哈大笑,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他把我推開些打量了一番,接著又把我拉回來抱住,緊貼在他的黑大衣上。不過,他自然流露的熱切之情中卻透著一絲警覺。我知道那些跡象。我在別的情報員身上見到過。

“該死的,他們怎麽啥都不告訴我,領事閣下?”他一邊喊,一邊又緊緊抱住了我,“他們在玩什麽鬼把戲?我跟你說啊,我們在那邊幹了不少好事,你知不知道?我們有能幹的人,我們把那幫該死的俄國佬整得夠嗆,知道吧?”

“我知道,”我也笑著對他說,“我聽說了。”

天黑之後,他堅決要我坐在他那輛廂式車後面的一卷卷繩子上,以能把人脖子摔斷的速度開車來到倫敦站給他買下的一座偏僻農莊。他執意要把我介紹給他的船員們,我對此也很期待。我更期待看到勃蘭特的女朋友貝拉,因為倫敦站對這個剛進入他生活之中的女人有點疑慮。她二十二歲,和他在一起有三個月了。勃蘭特看起來都快五十了。我記得那是在盛夏時節,廂式車裏面盡是小蒼蘭的香味,他剛從市場給她買了一束。

“她是個頂棒的姑娘,”我們進屋時勃蘭特自豪地對我說,“飯燒得好,做愛做得好,還想學英語,什麽都行。嗨,貝拉,我給你帶了個新男朋友回來啦!”

畫家和水手住的地方都一個樣,勃蘭特的房子也不例外。陳設簡樸,卻很溫馨;地面是磚砌的,低矮的天花板上有白色的椽子。即使在黑暗之中,這座房子仿佛也能把外面的光線引進來。壁爐裏的木柴燒得紅彤彤的,一盞船燈照出了一位女郎裸露的側身,她正躺在一堆靠墊上看書。聽到我們進屋的聲音,她興奮地跳了起來。二十二歲,看起來只有十八——她抓住我的手高興地上下搖晃時我心裏這麽想著。她穿著一件男式襯衣,短褲短得要命,脖子上那塊亮閃閃的金質護身符宣示著勃蘭特對她的所有權:這是我的女人,戴著我的標記。她的臉看著像是農民,有斯拉夫人的特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愉快的神情;清澈的大眼睛,高高的顴骨,就算嘴唇不動,彎彎上翹的嘴角也帶著笑意。她光著的雙腿很長,曬成了和頭發一樣的金色。細細的腰,高聳的雙乳,屁股也很豐滿。這個軀體簡直太美麗、太年輕了,不管勃蘭特心裏是怎麽想的,這樣的軀體根本不屬於他那把年紀的人,連我這樣的都不配。

她把勃蘭特買的小蒼蘭插進花瓶,端出了黑面包、腌菜和一瓶德國烈酒。她的一舉一動都無心地流露著挑逗的意味,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有極大的誘惑力,這一點她要麽心裏一清二楚,要麽就是根本沒意識到。她挨著勃蘭特坐在桌旁,沖著我微微一笑,伸出胳膊摟住了他,襯衫的領口就那麽大敞著。她抓住他的手舉起來,讓我看看她的手與他相比是多麽柔嫩。勃蘭特毫無顧忌地談起了情報網的事,說到情報員和地點時都是直呼其名,貝拉則用那雙坦率的眼睛打量著我。

“我跟你說,內德,”勃蘭特說道,“我們得給亞歷克斯再弄個電台,聽到了吧?他們把電台拆了,換了新零件、電池,那個電台破得很。是個帶黴運的電台。”

電話鈴響了,他老氣橫秋地接起來說道:“聽著,我很忙,行了吧?……包裹丟給斯蒂芬,我說過了。喂,你有萊奧尼茲的消息嗎?”

房間裏漸漸聚滿了人。頭一個急匆匆沖進來的男人有點羅圈腿,小胡子往下耷拉著。他熱切而又純潔地親了親貝拉的嘴唇,往勃蘭特的胳膊上捶了一拳,然後自己動手盛了滿滿一盤吃的。

“他叫卡濟米爾,”勃蘭特介紹說,大拇指一挑,“他是個狗雜種,我很喜歡。怎麽樣?”

“好得很。”我由衷地說道。

我記得卡濟米爾是三年前從芬蘭邊境逃過來的,一路上他幹掉了三名蘇聯邊境衛兵。他特別喜歡搗鼓各種機械設備——胳膊上沾滿機油的時候他最開心。他也是船上備受尊敬的大廚。

卡濟米爾之後是杜爾瓦兄弟,一個叫安東斯,一個叫阿爾弗雷斯。兄弟倆像威爾士人似的身材矮壯,性情直率,和勃蘭特一樣長著藍色的眼睛。杜爾瓦兄弟向母親發過誓,兩人從不同時出海,於是他們就輪流工作。雛菊號上配備三個船員最合適,我們還喜歡留點空間放貨物,或是不期而來的乘客。很快,大家七嘴八舌地同時說起話來,逮著我問這問那,又不等我回答;放聲大笑,舉杯祝酒,抽煙,回憶過去,悄悄商量事情。卡濟米爾說,他們上一趟跑任務的時候情況很糟糕,簡直太糟糕了。那是三個星期之前。雛菊號在離格但斯克灣75不遠的海面上碰上了古怪的風暴,後桅折斷了。安東斯·杜爾瓦說,拉脫維亞海岸邊上的烏亞瓦起了大霧,他們沒看見燈光信號。後來他們發射了一枚信號火箭,還好上帝保佑,原來一大幫拉脫維亞笨蛋就站在海灘上準備接應他們,活像是該死的城市開創者派來的代表團!屋裏的人一陣狂笑,紛紛舉杯,接著就陷入了北歐人特有的沉默。每個人都心情沉重地回憶起了同一件事情,除了我之外。